天下第一上部之 国士无双 (下) 天下第一上部之 国士无双(下)by: 清静 文案: 昆仑会后,天下局势遽变。 站在武林顶峰的三人各藏机心,表面上的和平只是假象,相互较劲暗潮汹涌,终将在回到凡尘俗世之后一举爆发。 一段被湮没的往事,牵动著足以动摇无名教根基的人们。 “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间,由光明的最顶端跌入黑暗深渊的感觉?!由天之骄子转为默默无闻,连存在都不能让人得知的感觉?!” 该要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该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原谅? 他是天下第一人,人称无帝·夜语昊。 他可以完美地走完以天下为棋盘的棋,那么人心呢,人心岂是那么容易受控制的东西。 第七回 流水今日 轩辕收起手中的描金纸扇,懒懒地倚在石壁之上,要笑不笑地侧头看着两个神色不善的家伙走了过来,一个打量着他片刻,唇角一弯,哼了声:“好!”便拂袖离去。另一个默默抿着唇,秀挺的眉毛微剔,看着轩辕,眸光淡淡的,神情也是淡淡的,有如流水,若有若无的,飘渺地完全令人感觉不出他的存在,只要闭上眼,他的人就会不见了。 轩辕见他就这么淡然地望着自己,不语,不笑,也不像在计量着什么,只是漠漠地直视,微凛的目光有些恹恹,明亮的眸子清蒙蒙,虽是极深极黑,却也极淡极浅,透明地什么都容不入,什么都印不下。 对着这样的眸子,轩辕双手不自觉地环抱于胸,忽然觉得身上有哪个地方痛了起来了。 真的是不明白,也无法找到,偏又确确实实地知道着,自己的身上有一处很痛很痛的地方。 ——只是痛太久了,已经钝了,平了,藏起来了,找不到了。 清清的眸子微微眨了一下,再一下,略微苍白的唇畔,轻轻柔柔地,细细地,向上方微动一下。 只是一下,这一动,就像一颗石子,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恹恹淡淡的神情在波纹中化开,浮上了个很少有人见到的笑容——非常特别,特别到当今天子最厌恶,最不想见到。 为什么只有他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呢?这么令人厌恶的笑容!似讽似刺,若扬若褒,不过微微翘着,却那么轻蔑,那么高傲,天下间,竟没有一人、一事、一物能入得了这双眼! 没有!就是没有! 帝王将相,功名利禄……纵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喝令之下,千军万马对战沙场,血气飞扬九宵……可是,在这种笑容下,都显得那么黯淡,失色到难堪的程度了。 还是不够,还是不够资格!就是无法令他另眼相看! 最早时,便是这个笑容,令他由成功的顶点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他就那么值得骄傲吗?!自己就那么不堪吗?! 轩辕有着很失败的感觉。但他不会表现出来。他只是继续笑着,笑着,更开心地笑着,笑得神采风流,流光盼影。然后,手中的折扇‘刷’地一声扬开,目光柔和地回视,颊畔浅浅浮起一个酒窝。“昊的目光如此情深意重,可是会看得人家心头乱跳,生怕失礼啊。” 夜语昊还是淡淡地看着,唇畔那一抹看得轩辕心头滴血的笑容,也还是那么令人生气地挂着,微隐微现。眸子像一双冰在雪山中的长剑,又冷又清又洌又锐,却带着淡淡的倦意。 轩辕一皱眉,眼珠转了几转,也不知转出什么意思来,忽然逼近无帝,也不怕他身畔的千里凝魄。“你再这样笑啊,我可是很快就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两人近得鼻息互闻,脸颊上的热量也都能感觉得到。夜语昊突然想起昨夜颈项交缠,心头突然一乱,脸上还是平静无波,所有的情绪都在表皮下一厘的地方被压下了。 轩辕退开,再次打量着他的平静,笑容褪去,目光逐渐亮了起来,明明烈烈,耀眼得可以当火炬了。但下一刻,他却歪头露齿一笑,掩尽眸中激烈,转身向石屋内行去。 夜语昊看着轩辕终于回石屋之中,脸上血色一闪,突然咳出一口血来。瞧瞧左右无人,向着山腹深处行去。修长瘦削的身形依然挺得笔直,在暗夜中,无边萧瑟。 —————————————————————— 轩辕回到室内,见柳残梦又倒头大睡,正在做他的清秋残梦。便回到自己榻上,搬出棋盘,取了粒棋子,打向柳残梦。 柳残梦在梦中翻了个身,要巧不巧地避开了棋子。 轩辕笑。“柳兄自觉胜负如何呢?” 柳残梦头埋在软枕里,咕哝了声。“未胜,未败。” 轩辕在棋盘上布局——珍珑。 柳残梦被加大力道的落棋声吵得抬起头来,托腮打量着他。 “再比一个时辰,他输。” 轩辕还是一颗一颗地放着棋子。 “可是到最后,却是我败。” 轩辕夹起一粒黑子,思索着要放在哪。 “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何会想废了他的武功。” 轩辕下子,黑子被吃,他闷闷不乐地看着柳残梦。 柳残梦冷笑。“因为不那样的话,根本就赢不了他。” 夜语昊输,是输在体力无法持久。再清明的脑袋,身体不配合的话也是枉然。所以再比一个时辰的话,夜语昊会输。 可是,真正败了的,却是胜之不武的自己! “所以,和局不是很好嘛。”轩辕扫视棋盘,有几分懒散地说着。“你不胜,他不败,就这样。” 柳残梦的眼睛阴阴地眯了起来,原本便上挑的眼角,更向上了数分。 “原来轩辕兄想要的只是这种和局。” “当然不。”轩辕再下一白子,霸道而坚定。“我不喜欢和局。” ——“如果不能胜,我宁可不要!所以要对战,我就一定要胜!”他的目光在这样说着。 “在下也不喜欢这种和局。”柳残梦的声音很平淡,淡地几乎让人感觉不出话中的杀意。 “可是我喜欢啊。”轩辕忽然弃棋大笑。“我不喜欢看到他输在别人手下。”所以他插手,因为他知道夜语昊一旦分心,柳残梦胜之不武败之有辱,以他自持的性子,是断不会继续拼下去。 柳残梦顺手接下轩辕抛来的棋,手腕微震,消去棋上的力道。“轩辕兄想以一敌二,逼在下与帝座联手吗?” 轩辕掂了掂手中棋子,看着柳残梦,眼神淡淡带笑,瞳孔却收缩,尖锐地如同一把燃烧的剑,利不可挡,势不可抑。他唇边温温的挂了个笑容,轻轻吐字。“不可能。他不可能,你也不可能。” 柳残梦默然不语。 “柳残梦啊,帝王之座是全然的无情无义,意气之争是无用的东西。你们的意气却是太盛了。”轩辕低眉垂眼在棋盘上推演着风云,神色忽然又变得安祥起来。“你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才想争天下?” 柳残梦忽地大笑。“在天子面前谈争天下,在下有几条命也都不够用的。轩辕兄,你就莫要拿在下寻开心了。你无聊,心情不好,那是你的事,莫连累了我!在下要睡去了。” 轩辕推开棋盘,嘿声冷笑。“朕心情不好?!真真笑话!” 柳残梦本要再次睡去,闻言拿起一旁的杯子,倒了些水进去。“轩辕逸,这就是你在干的事。” 轩辕瞪着杯子,一语不发。 “瞧,想要得到月亮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拿着杯水,随时都可以将月亮带在身边。” 柳残梦晃着杯子,笑得残谑。“可是,真正的月亮,你是一辈子也摘不到手!” 轩辕收紧手,发现手心有点热,有点湿。他笑。 “摘不到手吗?” 石腹内除了石屋内那一湖寒泉之外,还有着好几处的温泉,依地势温度高低,各有不同用处。屋后有三池大温泉,是供众人洗漱用的。常年的热腾腾,乳烟直冒,茫茫然间仙气十足,泡在其中,热辣辣的水流简直像从周身毛细孔中流进流去,滑来滑去一样,薰得人腾云驾雾,快要飞升。 在石腹高处,还有另一池温泉,面积不大,顶多只有数丈方圆,温度也不高,顶多与人体皮肤同温,泡上去就那样不冷不热,一点感觉都没有,地势又是偏高难上,因此少有人来此处,倒是浪费了这一温脉。 其实这温泉也不是没人来,至少夜语昊就是。他不喜欢热,太热的东西容易让他不平稳。他需要冷静,也喜欢冷静。但他又受不住寒。因此搬来山腹之后,倒是来了好几次。 泡在水中,不温不寒,浮浮沉沉间,病势好了不少,胸口也不是那么痛。他干脆放松身子,借着水力在池中载浮载沉。只剩一个脑袋飘在水面上,想着些模模糊糊,正常时绝对不会想的事情。 弹弹指,击出一个水花,又一个水花。他突然睁开眼,眉毛微剔。 “鬼鬼祟祟可会有失你的身份,轩辕。” 水气蒙蒙中,一身锦衣的轩辕自雾气中逐渐清晰,到了池边,停下。 “你果然是连这种时候也不忘操纵千里凝魄。” 夜语昊瞧清了他的脸。有些失笑,又有些哑然,轻咳了声。“真是……不可思议。” “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我有时也是会有意气之争。”轩辕不在意地擦过颊上长而深的血痕,沾了一手血,探入池中洗手。 夜语昊眉毛微动,打量着轩辕,除了袖上的血迹和颊上那道又细又长又血流不止的血口,倒看不出有什么重伤现象,便叹了口气。“柳残梦下手还是太轻了。” 轩辕搅动着池子里的水,冷笑。“你自是希望我的伤越重越好。可惜天下能伤得了我的,已越来越少了。” 夜语昊扫了他一眼,不说话。对于轩辕身手的可怕与心机的狡诈,与他数度交手的自己最是清楚不过。天下间能伤他的人已是屈指可数,而能败他的人,却是再也没有了——曾经自己是有机会的,但那只是曾、经! 轩辕收起湿漉漉的手,眨着眼。“这水,好像没有硫磺的味道。” “的确没有。”夜语昊知道此事瞒不过这两人,因此也无意隐瞒。 “果然如此呢。”轩辕耸肩点头。“我总觉得不对,这种地方不可能有温脉的,按照地势走势,此处与周围七座山是同一地脉,何独此山变成世外桃源,却原来是万年温玉的作用。” “当年先祖带领数千手下万里避难,无处可居,只有以人力逆天,寻此绝境,在地底水脉之处埋以万年温玉,令水流一易为温泉,借水流走势,更变此山随近的土壤。穷三十年之力,方成此世外桃源。说来有此成就,还得感谢令先祖了。”夜语昊想起无名教始祖避难之辛,创业之艰,心下不忿,语带讽刺。 “好说好说。”轩辕笑咪咪地打哈哈,开始脱鞋,脱袜,脱外外褂,脱里衣。 夜语昊的声音像被堵住了一样,好半晌才问出一句不是废话的废话。“你干嘛?” “洗澡啊。”轩辕说得理所当然。“跟柳残梦打了一身汗尘,不洗怎么成。”抬眼看了夜语昊一眼,笑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反正你身边的千里凝魄意念之间就可以制住我。你又在担心着什么?难道——其实你是希望我对你怎么吗?” 夜语昊瞪了他一眼,决定提前上岸,不想跟这家伙‘袒诚相对’。 轩辕滑下水,对水温不满地咕哝了声,“你是第一个伤了我的人。” 夜语昊手按在池边,正要起身。 “第一个给我带来失败感觉的人。”轩辕笑嘻嘻的,潜下了水。这水池虽不大,却挺深的,尤其池心,深达十丈。 夜语昊皱眉,停下动作,从散布水中的千里凝魄感受轩辕的行踪。 ‘哗啦——’轩辕从池中心冒出头来,一脸的水珠直淌而下,笑得像个淘气的,正想着要怎么捣蛋的孩子。抹把脸,又爬梳下头发,他竖起食指,嘘声道:“我记下了你了。” “可是,你却不肯记我。”微微一笑,再次潜入水。 夜语昊再次皱眉,心下却微有不安。轩辕逸自我成性,根本就不会去顾及周围人的眼光,任性起来没有人能胜得过他,再不正常的事,他脸皮一厚,就没什么干不出。平日里以理性克制之时,尚可以道理计之,一旦疯狂起来,谁都不知他会有什么举动——便是他也不能,不然就不会有数次之败。 还是早早制住他算了。就算被取笑也无所谓,胜过这不知来去的危机。才想着这,水花四溅,轩辕在他身前不及一尺之处冒出,眸中闪着炽亮而古怪的光芒,双手伸出,将他困在池边。“我好像说过,我下次会脱光了再过来的。” 夜语昊目光下转了一圈,静了下来,冷漠地看着他。 “在想千里凝魄为什么失效是吗?”轩辕笑得有点得意。任何人能胜过千里凝魄都该感到得意——因为它是无帝的心血之作,蛊毒混合,伤人于意念,是天下间最古怪而可怕的毒药,范围遍及十丈,便是制住无帝的穴道也是无益之事——只要他还清醒着。 上次红袖以各种药材混合,化去了千里凝魄的毒,令夜语昊受制。从那之后,他就更加小心,将蛊母换成了蛊中之皇的凤翅蛊,而且他可以确定,轩辕身上没有涂,也不可能带着任何一种药品,为何千里凝魄会再次失去作用呢? 轩辕笑着欣赏了夜语昊的面无表情,突然一指点中他的软麻穴。“真伤脑筋,你太乖了我也不敢放心。” 夜语昊心下一沉,想到上次被制住之后的事,脸色微白,脑中极力思索这次该如何脱险。“轩辕,你待要言而无信?!” 轩辕开心地抚摸着他平滑的肌肤,随着水波流动着,俯下头附在他细嫩的耳垂畔笑语晏晏。“我说过我一天一个承诺的。除了当面对着你与柳残梦所立,我任何一个承诺都是可以打折扣的……这事你该清楚才对。” 而当日定赌约时,他的承诺是对着日君所立。夜语昊惊觉自己的失策。而轩辕隐忍了这大半个月,也是为了化解自己的戒心。 “君无戏言。” “怪了。”轩辕笑着咬了口耳垂,轻轻舔着,重重咬着。夜语昊脸色一变,也不知是痛是痒。“你们承认我是天子吗?” 倒吸口气,夜语昊突然红了脸,对轩辕向下探去的手简直是咬牙切齿。“轩……轩辕,你不该忘了一事,你上次中了我的……九幽索魂时,我在针上做过手脚。” “所以我才乖乖地抛下国事,陪着你们赌博啊。”轩辕放开一直扶着夜语昊的手,失去支撑的力道,他的上半身就悬倒在池边。粗糙不平的石面刺在腰际,比不上他心头愤怒带来的痛。 “那你不想要解药了。”强自忍下喉间的喘息。 轩辕双手滑过昊的胸肌,皮肤光洁细腻,水滴滚动之处,益增其莹白,有如玉质雕成,尽态极妍,却触手冰凉——纵是玉,亦是寒玉。用指尖触抚着他胸前小小的乳头,点一点,弹一弹,皱眉沉思道:“是想要啦。”看着敏感的肌肤在拔弄下绷得紧紧的,硬硬的,眼睛一亮,俯下身含住,用舌尖缠绕,又用牙齿拉扯噬咬,因此说话也有些含糊起来。“你废话真多……” 夜语昊喘息着闭上眼,不想再与他说话,也不想再看他一眼。无法拒绝的事他一向不愿白费力气,反正……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些后悔,早知道第一次经验会是这样,他上次就该先找个女人再说。 如果武功没有被轩辕废了的话,根本没有人能制得住自己的……冰冷的心头,弥漫起一丝冰冷的懊悔。 “怎么,真的不说话了。”轩辕分开他修长的腿,手往上探,挑逗地握住了他的下身,或轻或重地滑动着,指腹和指节轮流摩挲把玩。他的身形轻颤,不知是敏感还是愤怒的原因,舌尖都咬破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轩辕……你为何要这般折辱我!” “这要问你啊!”轩辕忽然手一重,狠狠地握住了他的脆弱之处,他痛得一颤,身子被轩辕拉下,沉入水中,呛了几口水,却连挣扎的力道都没有,心下恨极,胸口愤怒地快要裂开一般。 一双手托住了他下沉的身子,将他提上来。长发被水势撩乱,垂了一脸,也无法抹去,呛出口中的水后,眼前一片模糊,只听得轩辕沉沉的声音。“你又为何总是不将我放在眼内呢?” 长发被拔开,轩辕的眼睛就在眼前,明亮,凛冽,还有着愤怒。七情不动的愤怒,一直掩在最下层,不愿让人见到,不愿承认的愤怒。 真是怪事,自己都还没愤怒,他这折磨人的还生气做甚。夜语昊忍不住想笑了。笑容才刚弯起,轩辕的手有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声音低得有点痛。“不许笑!不许你再这样笑了。” 怎样的笑?夜语昊有点想找镜子照照看。不过,只要能伤害到轩辕,他是不遗余力。才不在意那双越收越紧越要人命的手,继续笑,冷冷地,懒懒地笑着……笑得无法呼吸……笑得心痛无力……笑得眼前一片黑暗…… 突然颈上的力道松开了,突如其来的气体与消失时一般难以忍受,气体倒逆,他忍不住呛咳出声,身体微颤,喉间的血都要咳出来了,却也不觉得呼吸比平时贵重多少——如果就这样停住呼吸,或许也是件好事吧…… 温热的唇移了过来,疯狂地咬噬吸吮,他闭上眼,觉得舌尖探了进来,却无力也无意去抵挡。脑海有点昏沉,不知是不是被水和空气弄晕了头脑。模模糊糊的想到了前天晚上,轩辕也是这般失礼。 整个人被压在池畔,感觉着轩辕的身体很热,比这温泉的水还热,每一寸肌肤都贴在一起,磨蹭着,纠缠着,滑动着。 “呀——!”中断的呻吟之声痛呼而出,另半声却被堵在喉咙里,死死压住。他僵着身子闭紧眼,不想看到轩辕得意的脸——痛恨的人在自己身上得到满足,这点他最是无法忍受! “好极了……”轩辕喘息地笑着,将身子向里更挺进些,干涩却火热的内壁紧紧收缩挤压着,在水波漾漾中,有着销魂蚀骨的飘然之感,满意地叹息了声。“比想像中……还好呢……” 夜语昊发觉自己的身子已经能动了,却是一片虚软,即挣不开,也挣不脱,手指虽已能动用暗器,可是现下这般状态……他痛苦地叹着气,咬住牙,双手贴在身后的土壁上,努力放松身子,避免受更大伤害——他一向是冷静的,知道如何作才是最好的……纵使是现在这种情况,纵使这作法是他最痛恨的。 “这才对……”轩辕喘笑着,身子稍稍退出,又向上一顶,看着昊眉间微微一颤,抽动地更用力了。“你一向都是这样的……”左手从昊的腰间移上,抚在他因痛苦而苍白却又咬破一抹红痕的唇上,食指探了进去。“忍人所不能忍……”搅动着他柔软的舌头,不让牙齿咬合。“没心没肝!” 低低地喘息着,不想睁开眼,昊举起两手拔开轩辕的左手,下半身却被他撞击得更激烈,整个人都随之抖动起来,不适合的感觉让他轻声吐呐着,眉毛微锁,即清益凄,凛然中又是媚然,厌厌的,秀秀的。轩辕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越来越无法控制好自己,将他的腿掰得更开些,几乎是挂在自己肩上冲刺,极尽疯狂,心下也是一般疯狂。 ——— “睁开眼……” …… “睁开眼啊!!”为所欲为地律动着,轩辕的声音却被压得极低,低得有点不祥。如孤鹰,又似孤雁。夜语昊在一片昏眩的混乱中,终是不明其意,不自觉睁开了双眸,印上轩辕汗湿的脸。 汗水一滴滴滴下,划过眉睫,带着性欲的俊美,轩辕目中有着得意的喜色,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身体突然变得热了,敏感了起来,原本只是痛苦忍受的进入,变成另外一种忍受。双唇微张,气息急促地根本就无法克制,他双手颤抖地掐紧了背后的土壁,想抓住任何一样东西来支撑着自己,他任十指陷入土沙之中,不住翻搅,心下惊恐起来。 “你……又干了什么?!唔——”再次压抑下忽如其来的快感,身体却不由自主的痉挛着,收缩着,轩辕快意的喘息声证明了他带给他多大的快乐,更是气恼。但此时此刻,他已无瑕计较此事,只想在轩辕那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重的侵入,将失去的重心重新找回来,不可以顺了他的意,真个陪着他销魂。 “休想。”轩辕也快笑不出了,融合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快感早已超出他的算计,最初时计划要在此时打击昊一事也付诸流水,他一手握住昊半挺起的火热,挑逗它完全坚硬,双唇也舔咬住昊胸前的突起,让他随着自己一同沉沦。 “咿……”自牙缝间抽着冷气,昊的身子不住地打颤着,昏眩的感觉越来越重,那是种魔鬼的快感,越痛苦,越快乐,越快乐,也越痛苦。他再也忍不住,双手飞快地抵在轩辕胸前,左手中不知何时夹着一枚银针,便要刺入轩辕的身体右侧期门穴。 轩辕空出的右手飞快地抄住了昊的两手,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的反应都还是一流的,不过瞬间,便对上几招,但昊因为身体姿势不适,情急出手,未得先利,终还是被扣住,压在头顶之上。 身体与身体间的互动越来越快,喘息之声越来越急,昊差点呻吟出声后,猛地咬住唇,死命地压制这狂乱激情。轩辕左手离开他的下身,托住他的腰臀,抬起头,喘笑地将脸压下,用力吻住他的唇,硬是想在他唇间挤出一声呻吟来。 “……” “……” “该死……放开我!!”昊突然尖锐地抽息着,再也控制不住,自由的右手按在轩辕肩上,却不知是拒还是迎,死死地捏紧,捏得指骨都白了。“放开……啊!” 声音至此,再无一句可成调。 身子无力地躺在岸边,迷惘地看着上方,却是一片漆黑,怪石狰狞,有如巨兽,随时都会扑下来……真是贪婪。 移开放于额上的手,夜语昊迷离而脆弱的眼神随着手的挪开而消失。眉目凛冽,气势高傲,又是不可一世的武林帝王。他站起身,厌恶地看着身上红红紫紫的瘀痕咬痕,又扫过那一池方方受辱过的温泉,弯腰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衣物,一件一件细心穿好,不想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轩辕早已走了。他走前,似也有些受到刺激,连话也不说一句就离开。这实在不是他的为人,简直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似的。不过夜语昊也无心去管他了。 梳理好头发,还有闲情掸了掸衣角上的尘埃,他练习微笑,练习着等下要怎么笑。唇角的弧度,眉眼的弧度,都得想好,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受过怎么样的打击。 身体还是很烫,手很冰。他终于成功地现出与以往一般的笑容,甚至连心情都变得开心起来了。他再次看一眼水池,眸光淡淡的,笑容冰冰的,然后,他转身离开。 转过第三个石柱,旁边有通往下方的石阶。夜语昊正要转过去,突然,他的脚步凝住了,笑容凝住了,连心都要冻结了。 那里,依倚着少女,一身紫衣,无法动弹,泪痕斑斑,下唇咬得都流血了,琉璃的眼波中有的是愤怒和悲伤。 是文书,一向对自己敬若天人,信赖崇拜的文书!夜语昊脸上血色尽失,怔在那里,也像被点了穴道一般,动弹不得 ——方才的一切,都被听到了吧…… 五步之差,天涯之远…… 好一会儿,夜语昊才被上了发条,木然地走了过来,银针一闪,解了她的哑穴。 “你怎么会在这?” 文书双唇颤抖,为自己心目中唯一支柱所受的侮辱而愤怒,愤慨,愤恨,哑穴虽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夜语昊突然失控一般大吼着,双手重重地撞上了石壁,血痕直流。 文书的泪又流了出来。“对不起,是我,是我带他过来的……”她痛哭着,哽咽下勉强把话说完整,在方才那难耐的一个时辰中,她一直恨着自己,恨着老天爷,悔不得时光倒流,她纵是死也不会为轩辕带路,连累着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他是那么高贵,那么骄傲,那么超然于物外,却不得不处身于红尘俗流。留在红尘中已经是委屈了他了,如今还受到这种待遇。她心头的悔恨,一辈子也理不清。 夜语昊脸色白得发青,青惨淡淡的,似是要透明了一般。他在石阶上坐下,舔舔手背上的鲜血,摇了摇头。轩辕,原来你是如此想要羞辱我,你明明识得路的,却故意找人来带路,就是为了找证人,让人听到我的丑态吗?甚至动用迷情之药。我的骄傲让你这么看不入眼吗?那你呢,你的骄傲又何尝稍逊于我?!你伤了我一次又一次,那是各诳机谋,输赢由人,我未曾恨你,但你不该将我当娈童看待,将我尊严折地……夜语昊咬着牙,喘不过气来,看着一盘快到终点的棋局又起变化,心头滴血。 忍人所不能忍……没心没肝……真是好评语啊…… 站起身,看着文书。文书清泪不断,亦回望着他。“帝座,杀了我吧。此事不需要第三个人知道。” 要杀了她吗?夜语昊沉吟不语,心下百转千迥。 “……好。”他终于干净利落地回答,自文书腰际抽出匕首,手起刀落,决不迟疑。 断发一缕一缕地坠于地上,幽幽的,细细的,绵绵致致,如少女纠缠不清的心。 “孟德亦曾割发代首。本座留你一命,不过是要你鞠躬尽瘁。”银针闪动,中庭穴立解。冷眼看着少女因血液不畅摔在地上,他淡淡道:“你须为我办上十件大事,才有去死的资格。” 文书喘息数声,拭去眼角的泪珠,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住自己所有的感情。她知道,从这刻开始,她再也不许感情用事了。无论无帝下了什么命令,纵使是比死还难过的事,她都会忍辱偷生,完成它。 她一定要做满十件大事 ——虽然,无帝很可能不会让她做满。 第八回 一绝逾参商 愤步急走,襟袖飞扬,在暗夜中划起清冷的弧度。夜语昊在山腹间行了半个时辰,一路通过七卫九阵,二十五禁制,来到山腰处的一个小洞。洞中一人正奋笔疾书,摘抄着自无名山总舵处以暗号传来的信息,见着无帝突然到来,惶急放笔,起身下跪。 “参见帝座。您老人家来此……” 夜语昊摆摆手,“与我急令暗羽,将药师找来。” “药师?!属下遵命。”那人微讶,却不敢相问,手在壁上动了片刻,已将消息传到了暗羽处。 夜语昊确定信息已传出之后,气息微平,看着桌上大大小小的纸条按轻急缓重依类放着,便拿起红档的纸条,看了数张,剑眉微微皱起。“日君受伤了?” “是的。”那人在红档中翻了数下,取出一张来递于无帝。“是七天前的事,而三天前日君又在月老祠遇伏重伤,一度垂危,现已太平渡过。” 夜语昊接过纸条,一目数行扫过后,眉毛皱得更深了,小心将纸条折起放回桌上,他双手按在石桌上,将身子的气力都倚在手上,低头沉吟不语。旁边那人不敢打扰,噤声在旁看着。 “这些消息是由谁传回来的?” 那人呆了呆,看看纸底标识,“御夜使者。” “御夜使者……?!”夜语昊突然脸色微变,阴晴不定,怔怔地想了片刻,头脑一阵昏眩,觉得有什么事情被弄乱了,却是难以理清。他自旁撕下一张雪白的宣纸,五指一弹,一些细细的,几乎透明一般的粉未落在纸上。将纸包好,递于那人。“药师来时将这个给他看一下,再让他来见本座。”说罢,不等那人行礼恭送,径自离去,心头被那些反反复复的思量堵得喘不过气来。 回到山腹之前,先将周天三十六禁制转为小两仪极角方位,才缓步下了石阶。寒湖之畔,柳残梦拿着根钓杆摊靠在石凳上,无形无仪,与诸女在旁调笑,时不时便是一阵清声逶扬直上。夜语昊远远打量着他,以及守在门口的官慈,稍闭眼,睁开时,又是一片淡淡和和的笑容。 “看着柳兄左拥右抱,想来是到了哪里都不会寂寞的。”笑吟吟地走出,挥手示意诸女不必多礼。夜语昊又道:“可惜明日柳兄就要走了,想来这世外桃源又要多了几许破碎的芳心。” 柳残梦眼白多于眼青地叹了口气,抚着脸上未消的青紫浮肿,摇头道:“帝座真爱说笑,在下此刻这般状态若还能博得美人儿的芳心,那在下自己也要忍不住佩服自己了。”他眼睛微微眯着,长长的睫毛遮去了黑瞳中尖利的光芒,小心打量着无帝,试探道:“帝座昨日一夜未归,轩辕兄也不知所踪,只剩在下一人,四野寂寂,实是凄凉无比。” “呀,本座待客不周,实是罪过罪过。”夜语昊一脸内疚。“明日便得下山,本座要交待安排些事情,却失礼于柳兄,惭愧惭愧……不知轩辕又去了哪……”拿眼看向官慈,官慈恭敬道:“他在山顶吹了一夜风。” 夜语昊失笑道:“他还真是好雅兴……也罢,难得清清朗日,不若我们也上去凑凑风雅?” 柳残梦的眼睛已在夜语昊身上转了七八十个圈了,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出夜语昊有哪一点儿不对劲,衣衫整整齐齐,头发整整齐齐,还束了个玉冠,脸上的笑容与往日一般无二,三分深,三分浅,三分教人捉摸不定,却是四分傲。像他这样的人,若是受辱,又岂能甘心?岂能如此不动声色?可是昨夜轩辕借故大打一场之后,趁自己气昏头之时消失,有好一段时间都不知踪影,最后还是他自己在山顶上吟诵风月,才让人找到他。这两人两日来行事多少都有些不对劲,又很难说是哪,但要说服自己只是疑心生暗鬼,他却也是不同意的。只觉得定是有地方被掩了起来,暂时发现不了罢了。 “柳兄不回答,本座只当柳兄是同意了。”夜语昊一笑,伸手示意。“请。” “哪里哪里,还是帝座先请。”柳残梦眼珠子转了几转,骨碌碌时竟还能让人觉得他诚恳无比,端得是奇才。 夜语昊不再推让,带头走了几步,却有随情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下跪行礼。“帝座,药师来访。” “哦。”夜语昊扬扬眉,笑看着柳残梦。“这可真是不巧了。柳兄,看来只好你自个儿先上,本座先处理一下公事再奉陪两位。” 柳残梦还能说什么,只得看着夜语昊头也不回地向着反方向行去。自己也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再次回头看看夜语昊与随情的背景,歪头想了想,在肚子里咕哝了声。“好像……又上当了。” 弯弯曲曲地爬了大半个时辰,从密径来到山顶。轩辕一身锦衣貂裘,金冠玉带,却懒洋洋地倚坐在石壁之边,辜负了一身好表相。听到动静,也不回过头来,似早知有人会上来,只在极目远眺时微微一笑。 这山顶三人好歹也来上数次,便是数日前也曾来把酒问月。但今日里万里云迁,彤云尽去,现出朗朗青天,蓝得几乎要透明了一般,远处千山暮雪,皎洁明净,正巧巧一色的蓝,一色的白,一色的出尘飘逸,被光线镀出了一圈圈佛光圣影。但近处却不见分毫冰霜之色,山脚自上延上,却是叠叠碎碎的绿,深浅明暗各尽不同,竟还有数株枫红梧黄,杂花缀野,山腰峰回路转之处,隐隐可见飞瀑溅出的白沫来,云气腾腾,烟岚迷离,下方堆积着的水流溅成湖,潋滟中流出青天的蓝,远山的白,近野的红黄绿褐,纤毫毕现,丹青难绘。其之静谥无为,除此绝境之外,再无处可见得如此佳景。 轻咳一声,柳残梦朗声道:“轩辕兄真是好眼光,为了这一刻美景,等上大半夜也是值得了。”言下却是不信轩辕会这么无聊。 轩辕慢悠悠地叹着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见到眼前之景,方知此话气魄之雄。轩辕惭愧于往日的不思长进,正独自忏悔中。” 柳残梦闻言轻笑。“轩辕兄好野心,在下拟目以待。” “这不是野心,这是事实啊。对吧!”轩辕手中玉笛轻敲,击在石壁上,发出空空的回音。正适一阵寒风由上方回旋而下,掠起两人衣角,猎猎作响,他眉毛一动,终于回过头来,细细打量着他。“柳残梦,朕昨日问你的话,有答案了吗?” 为什么才想争天下吗?柳残梦一听就想装傻。话都到了唇边,瞧着轩辕目注远方,重瞳深幽,不知为何,吐出的却是另一句。“你呢,又是想知道什么?” 轩辕想了会儿,回答得也妙。“不知道。” “这原是你心中的迷碍,问在下亦无用。”柳残梦笑了一句,偶尔抬头,却见两人所倚石壁之上,一朵薄如春冰的雪白花朵正孤伶伶地吐着芳艳,重瓣碧叶,花瓣的边缘晕出薄冰之色,在白日里却蒙出一层莹莹月华,清而不淡,艳而不妖,一时也不分出是什么花来,便伸手想摘下。却听‘嗤’地一声细响,一粒小石子弹向自己腕间阳池穴。 “花开花谢,正是顺其自然为佳。”轩辕将手心中的两粒小石子弹来弹去,头也不回地笑语。“柳兄莫要一时之快,却坏了这自然之法。” 柳残梦反手接下小石子,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朵奇花,莞尔一笑。“想不到轩辕兄竟是如此怜花惜草之人。帝王无情之人,怕是错了。” “帝王情在天下,德泽四海。”轩辕话语里有着微微讽刺之感。“所以只有天理公情,若专注于私情,便是昏君了。想古往今来,朝代替换,无长久之位,除了先祖光彩掩尽后继者的功绩,令他们难越其上之外,也因后代多半是温室而出,心志不坚,易流于私情。一旦专情于一物,而君王权倾天下,群臣莫敢相谏……后世,便称之为玩物丧志。” 柳残梦反复回味轩辕这几句话,有几分明白何以他身为万乘之尊,却得亲自习武,正是先王结出如此结论之后,才望他习武以坚心志。否则以他帝王之身,实无必要只是与无名教一争长短便在王学之外另加重担。“……轩辕兄今日何以对在下如此坦白以告?” 轩辕将目光移向天空,清明的蓝色,虽是阳光灿烂,却不减其清寒。“朕也不知呀,或许在这里太久,太无聊了……” 柳残梦默然片刻。“遗憾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无帝吗?” 轩辕失声大笑,抬起了头。“柳兄想要刺探什么呢?” 又叫回柳兄了……柳残梦耸耸肩,不再问下,自己也靠在石壁上,负手远眺。 “想争天下,最初,是为了先代的遗憾,后来却是为了自己。大丈夫生于世当轰轰烈烈,名留青史!鸿皓之志,安能困于此方寸之间!班昭投笔觅万户候,然天下又有何人可御得我?鲤跃龙门,不过成败两命,如今即有天地人之三才相合之时机,岂愿久苛于一角!” 风声轻盈却又凄厉,卷起云涛之变。 “无法用你,是朕的过失了。”轩辕沉默半晌,低声轻吟,手指在玉笛上按动。“令万民陷身于水火,却是卿的过失!” “卿,真的想夺取天下吗?” 柳残梦无言一笑。 “北海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夜语昊遣出室内所有的人,看着专注地研究那些粉未的药师。“千里凝魄里到底被加了什么?” 药师皱起好看的眉,自袖内掏出小钵药瓶,在钵内倒入小勺液体,将粉未倾入一些,再拿到火上去烤。一阵青烟之后,钵体只剩下紫灰色粉迹。 嗅了嗅烟味,当下眉毛皱得更深了。“好臭……” 夜语昊大翻白眼。“你各种古怪药味闻多了,怎么还是这么过敏。” 药师瞪眼。“你说我的药室是鲍鱼之肆?!” “哪敢哪敢。”夜语昊笑眯眯道:“百草居乃天下灵药集居之外,称之为芝兰之室亦不为过。药师莫要多心。” 药师再瞪几眼,皱皱鼻子,突然从袖中七翻八翻,翻出个青色的小瓶子来,递了过去。 夜语昊接过来打开闻闻。“干嘛给我伤药?” “生肌活肤,止血化瘀。专用来房事不当裂伤。” 夜语昊呆了一呆,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巧舌百辩,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哪一点看出的?” “我是药师啊。”药师点了点鼻子,再点了点眼睛,笑成了月牙眼。“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早就准备好了。” 夜语昊脸色发青。“本座看来就是那么变态?!” “当然不,可是瞧着你高傲的样子,有时连我都想压倒你看看是什么滋味。能保到今日,也算难得了。”药师说起话来是不知死活的诚实。 无帝的脸色已经不是发青可以形容得了,阴森森地压低哑门。“独孤离尘,你找死是不是!!” 药师吐吐舌,不敢再撩拨,省得当真死无全尸。“这千里凝魄里被人加了醉花荫,对人体无妨,但会影响到你身上的本命母蛊,令之反应迟钝。” “醉花荫……”夜语昊正思索间,药师又道:“醉花荫不是药,而是一种香,不过香里含着瑶兰粉,正是凤翅蛊赖以生长的瑶兰之露,凤翅蛊闻之便容易陷入初出生时的幼蛾之态。” 夜语昊想到轩辕自上次在天元赌坊相见之时就一直佩带着的香囊,神色微变,没想到从那么久之前就已变算计了。自己的心思真的那么容易被他猜中吗?还是有内奸泄了密?心念转动,却听药师自言自语:“不过这千里凝魄除了半蛊之外,还有半毒,这半毒是我针对百毒不侵之人特别研制的,为何也会没效呢?奇怪……” “这倒不奇怪!”夜语昊没好气地回了一声。这毒虽是针对百毒不侵之人设计的,但只是毒性特别剧烈,一旦受过,就会形成抗体,失去效果。轩辕一路跟来,表面上是因为上次自己在他身上以九幽索魂布下的怪毒以及赌约,到来之后,又处处锋芒毕露,对机关阵法格外卖弄又恰到好处,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机关阵学上,忽略了他真正的行动。然后二十多天里处处隐忍,渐得行动自由,前夜又借酒装疯,与自己纠缠间故意中了千里凝魄——这也难怪他一醉竟醉上整整一天,却原来是要消化千里凝魄的毒——后来他与柳残梦打上一场,趁现场混乱之机消失……真是没有一步不是心机万千,机关算尽!想到此,夜语昊心下微怒,却是针对自己没有发现个中奥妙一事。 不过轩辕如此费尽心机,只是为了与自己一夕成欢吗?!简直笑话!!夜语昊眉毛紧皱,知道自己必须早点找出轩辕真正目的所在,不然这一场真的要一败涂地了。 输了开始不打紧,重点是结果。轩辕既已打草惊蛇,那他接下来的行为,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药师在旁看着夜语昊陷入沉思,目中泛起尊敬的光芒。他与无帝笑闹无忌,不过是怜其命运多厄,忧难深重,希望他能多些笑容。事实上他与无名教中其他人一样,都极为爱戴这位少年无帝——不是为了他的天纵奇资,惊才绝艳,而是他那坚忍与脆弱共融一身,却每能以意志压倒一切,绝不言败的言行举止。 那位奉天帝似乎还在这禁地里的……药师舒眉低低一笑——得意莫往前一话,这位皇上似乎不太懂得,也该让他明白,伤害了无帝的人,无名教从来都是只有错杀,没有放过…… 倒计时,第四日 不知是巧合还是错过,昨日里三人都不曾同时出现过,有心无心间,已到了该离去之时。轩辕与柳残梦收拾好行李,却始终不见夜语昊前来送行。问官慈,他冷冷瞥一下两人,摇摇头;问随情,笑容甜得腻死人,说出话来气死人。到得午时,文书伴着一灰衣文士远远走来,见到的人都往之行礼,继而退避三舍。 “两位请了,瞧两位相貌堂堂,气质不凡,当是轩辕逸与柳残梦吧。”灰衣文士老气横秋地捋着五柳长须,喜盈盈地打量着两人。“山中能有如此贵客前来,老夫一直不曾前来拜访,真是罪过罪过。” 轩辕与柳残梦对看一眼。“阁下是……” “唉,老夫真是老了,居然忘了通名。老夫复姓独孤,双名离尘,为无名教客卿。”独孤离尘说不了几句,又捋了捋宝贝美须。“帝座偶受风寒,身体欠恙。虽有心来为两位饯尘,但为药师所止——说来两位也该知道帝座的身子一向欠安,微恙便会大病一场的——所以,老夫奉命来为两位送上别酒,聊表敬意。” 独孤离尘?轩辕与柳残梦都在心下思索,却全记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位人物,想无名教卧虎藏龙,人材济济,能在此处被尊为客卿,亦是有其过人之处,当下都留起心来。独孤离尘却似浑然不觉,手一拍,随情便递上玉盘金樽。 “两位请。”独孤先拿起一杯。 轩辕笑笑,也拿了一杯,但劲力浮于十指之间,决不让皮肤接触任何一样事物,柳残梦亦如法泡制,拿起另一杯——江湖风险,小心为上。 独孤离尘举杯遥敬示意,一仰而尽。 “轩辕兄,你可想到那独孤是什么人?”策马远远坠在文书身后,柳残梦百般无聊地问着轩辕。那独孤离尘当真只敬三杯之后就离开,也未留难,由文书送两人下山。那三杯酒两人滴唇未沾,全用碍眼法偷偷倒了。当下倒有闲情来研究独孤的身份。 轩辕有些神不守思,闻言怔了下,摆摆手。“他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干什么来着。” 柳残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轩辕兄疑心太重了吧,在下倒是不信他能在我们身上动什么手脚。” “这倒也是……”轩辕相信以他二人的警觉性,不可能遭人暗算而不得知。但心下总是有些不安。 两人默默地策马再行片刻,双双脸色大变。 “药师,你又在搞什么鬼?”官慈站在山顶之上,见轩辕与柳残梦渐行渐远,早已走得不见身形,当下问着身边那个宝贝地捂着长须的独孤离尘。 “哪来的话,我这么纯善,怎么会搞鬼!”独孤离尘不悦地瞪着官慈,复又笑逐颜开。“哎呀,无帝该醒了,在下也该去侍候他了。官侍卫长,请恕在下失陪。” 官慈冷眼看着他,突然伸手扯住他的长须,当下便扯下了一大把。 “药师,属下一向性子不好,帝座也说了,属下就是性急一点要不得。”扬了扬手上的假须,他慢吞吞地道:“听说药师这胡子是用东海虬龙之须制成,若是就此丢失,想来也是很遗憾之事。” 独孤离尘漂亮的凤眼瞪得快成豹眼环目了,大叫道:“谁,谁出卖了在下!!”眼见官慈马上就要将胡子扔下山崖,立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崩出四个字。“超级巴豆。” 夜语昊头痛地睁开眼,觉得神清气爽,是久未曾品尝过的感觉,当下头更痛了——这一室幽暗,早已是黄昏时刻。 “轩辕与柳残梦都已下山了?”看着跪在一旁已不知多少时间的随情,他轻声叹气。“药师呢?” “药师已回到前山总舵。” 摇摇头,知道药师大概又干了什么事——不然光只下药迷一事,他从来都会振振有辞,无理亦要力争——但此时他也懒得追究了。下了床,在随情服侍下换好衣服,步出这简陋的石室,向近月来的居处行去。 摒退左右跟从,大步走进那间浑圆一体的石屋,打量着四周,确定那两人没有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之后,令官慈将屋中摆饰尽数撤除——这石室原本便是用来幽囚无名教重犯之处。又将三十六禁制转回原位,一切机关沉寂下来,等待着下次的来客。最后令所有人都撤离禁地,平台转向,亲自封闭了这座山腹。 听着机关嘎嘎作响,平台下沉于云雾,无影无踪之后,夜语昊回头来。“本座也将下山,官慈与我同行。随情,你且回总舵,将此笺交于暗羽。”说完拿出一蜡封印着火漆的信封来——二人连日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竟不知他何时写下这封信,当是早已写好的。 又向众人交待数语,言罢上马,却突来朔风,吹得衣角翻飞,发丝凌空。夜语昊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竟回头望去,关山渺渺,但见涛生云灭,山腰间岚气千层,已将过去的一个月化成了迷离之梦。 不明白自己心中突然所生的触动到底是什么,夜语昊回过身来,心中却涌起了两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三日之后 “今日便是一月之期。妾身送两位至此,不再相陪。两位请了。”文书在这间离昆仑入无名峰山脉已有两百里的小客栈用过早膳,向两位容颜清瘦了些的贵客衽衲为礼,连句话也不多说,断然离去。 轩辕与柳残梦相视苦笑。 “轩辕兄,看来我们也该别过了。”柳残梦先拱手,眉宇之间甚是黯淡——任谁拉了三天的肚子,神色都不会太好。 轩辕逸精神也不太好,但还是回以一笑。“千山万水,柳兄要善自珍重。” 柳残梦看着他,眼睛里亮芒一闪,“在下自会多加小心的。轩辕兄也要保重龙体,为国自珍。” “哈哈,多谢柳兄善言,不敢或忘。”轩辕笑着拱了拱手。 “那,在下先告辞了。”柳残梦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不再多话,掉头先行离去。 轩辕笑嘻嘻地站着目送柳残梦远去,身后已有人搬开简陋的椅子,换上盘龙雕花酸枝椅,上铺着又软又厚如云裳般的锦垫。轩辕后退一步,舒舒服服地坐下,旁边又有店小二走了过来,快手快脚撤去他身前的残羹剩菜,杯盏碟筷,另一人随后放上宫窑极品青天琉彩盏,以同套茶具斛上南海普洱浓茶,垂手立于座后。又有一人端上四小碟,朱果香瓜酥盒雪莲,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瓜果小食。 这一切都以极快的速度进行着,却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周围原本静坐的客人早都站了起来,垂手恭立于两侧。 轩辕拿起茶杯微呷一口,满意地叹口气。“红袖,你也来了。” 红衣动处,人影娉婷拜倒,娇柔有如弱柳迎风。“妾身,恭迎圣上回宫。” 放下茶盏,宠爱地抚着红袖娇靥,轩辕轻笑了声。“红袖,许久不见,你倒是清瘦了许多。”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皇上离开了深宫,不在身边,妾身千忧万难,如何丰润得起。” 红袖柔艳地偎了下来,傍在轩辕膝侧,媚眼如丝地横斜中,欲向轩辕报告一月来天下动向。 “宝亲王呢?”轩辕打断她。 红袖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宝亲王性子稍燥,耐不住寂寞,上山打猎去了。” “打到了什么猎物,嗯?”轩辕很有兴趣地扬扬眉——宝亲王不会不知道自己今日下山,却不来迎接,定是发现了什么。 “飞鸟……”红袖笑吟吟地以袖掩唇。“一只黑色羽毛的飞鸟。” “暗羽?!” 柳残梦策马而行不过数里,已有人迎上。“武圣。” “如何?” “红袖皆宝亲王于五里外相候奉天帝,无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着暗羽寻人假扮他镇压总舵,自己则携官慈循路直上京师。”这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对于两方动态都了如指掌。连夜语昊暗中的布置竟也逃不过他的眼。 “无帝再上京师……这可有趣了。”柳残梦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那人,“为了日君重伤?” “一部分吧。”那人淡淡说着。“次者京师势力倾向逐渐转移,令行天下之时,不得不顾及此处。但无帝真正的心思,无人能度。” “无人能度……”柳残梦御马缓行,想到那张冷清清,明艳艳的容貌,手指轻轻地滑过珊瑚鞭。“着啊,不过他自有人应付,暂是无妨……倒是那轩辕,似乎所有人都太过小觑于他了。众人对他的评语都不及无帝之高,但……”想着轩辕那些真真假假,是非难辩的言行举止,完全无法捉摸到底下的真实心情,亦难以推测他将会有的行动,心下沉吟不定。 “武圣若是如此判断,定当是不差了。”那人微一点头。“属下会作进一步调整……” “那倒不用。只需更小心些……”柳残梦挥挥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发抖,忍不住小小地兴奋一笑——终于要行动,可以向那两个宣战了,那两个,一个是名动天下的第一人,一个是九五之尊的人上人,得以与他们为敌,是共存于一世人的骄傲!虽说是非成败转头空,但男儿生之于世,既有机会乘云气而御飞龙,断不可甘于寻常名声。若无法大成,他宁可大败!大是大非,只不过是后人评说。 而现在的他,将操纵天下大势,翻云覆雨,驱动天狼! 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种血液沸腾,燃烧生命,活生生存在的感觉! 不经意间,又想到轩辕的话——“卿,真的想夺取天下吗?” 呵呵呵…… ——— 当日天子及武圣各与属下汇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传令调查独孤离尘。对他们来说,有一个能于不知不觉中令两人同时中毒的人存在,太危险了。虽说巴豆是非毒之毒,且添加了许多怪药才在两位身上得到效果,但世上还是会有些古古怪怪的东西,若让这怪人找到,虽不致命,但大约又会有某些人倒霉了。独孤也由此一事而名传天下,日后药师大名,人人郑重敬而远之——小记于武林逸闻史七百三十六页,独孤离尘篇。 第九回 机里藏机 京师 天元赌坊后院 与前院的人流往来络绎,掷骼搓牌呼喝叫唤的噪声刺耳相比,后院宁静安详地简直不像是在同一家院落里的,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暗中还有不少暗卫觑视保护着,却有种外张内驰的感觉。 小楼高阁,月后一身白衣,立于窗前,冷冷地看着月光,细致的柳眉似被风吹翻了,微微有点猗涟。 身后传来咳嗽之声。 月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清丽的秀容上本来着淡淡的内疚,但在转过身之时,已消失殆尽。“好点了吗?” “你在睁眼说……瞎话!”床上的人马上不爽地回了一句,却牵动伤势,当下咳得更是厉害,偏偏身子又包得像粽子,动都不能动,咳几下,喘几下,又得痛呼几下,难过得泪水都快流出来了。 “真是何苦呢。”月后摇头冷笑,从一旁的草铺里拿出一碗尚带温热的药汁。“喏,今天的。” 床上之人翻个白眼,忽然变得眼神蒙胧。“好……困~~~,本君想睡了……哎呀哎呀痛痛痛……” 月后恶意地再戳了戳日君左臂的伤口,嗤笑。“现在不困了吧?” 日君这边伤那边痛的,哪答得出来,好半天才淌泪。“月后,本君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干嘛这般恨我!!” 月后唇齿一动,话到唇边转向。“活该,你既知本后是如此之人,又何苦救了本后。” “我是活该,我真真是活该……”日君口里小声地念念有辞。“我是瞎了狗眼才以为会有英雄救美这一回事,早知如此,我当学武松打……” “打什么?”月后轻柔地将药碗逼近日君。 “打……打……”日君张口结舌,深刻体会到此时是生死存亡之秋,虽说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但……“啊,哪有打什么,月后听错了。来来来,这药不是要给本君的,真是非常感谢月后的好意。”探头愁眉喝下,半晌作不得声来。 “月后,这药怎么越来越苦了?” “有吗?”月后将喝光的碗放在一旁,唇角无人处微微弯起。“可能是不小心黄连加多了吧,本后只交待他们加一勺的……” “月后~~~~~~~~~~~~”日君快抓狂了,却听得一声轻笑。 “许月不见,看来两位相处得甚是融洽,那本座也可放心了。”清和而微带沙哑的笑声从门外传来,杏色长袍的青年缓步走了进来,神色悠闲文雅,身后跟着一红衣少年,却是满头白发。 日君月后齐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进来的无帝与官慈,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无名山赶过来的,回过神来,月后盈盈拜倒,日君也要行礼,却发现自己实在像极了粽子——谁见过粽子可以弯曲的? 走上前拍拍挣扎地脸都红了的日君,夜语昊示意他免礼。“月前便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到现在都还不见起色?” 月后低低地回报。“日君肋骨断了五根,剌伤肺部,背后中了七粒铁莲子,右腿两道剑伤,其中一道缀毒,左手左腿骨折,右腕用劲过度脱臼,这些都是外伤,而且他生受了常山怪叟的无相掌,半僧半丐的大金刚掌,虽已错过正面直击,但被掌风击中也是不轻。救回时曾一度中断呼吸,大夫说,非三个月不能下床。” 夜语昊虽早已得知日君受重伤,但没想到竟是这么严重,当下听得面如沉铁,看向日君时,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柔和中微带遣责。“你们何以私自外出而受人围攻?” 日君月后对看一眼,月后咬牙道:“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争功心切,误坠祈世子的陷阱,连累了日君……” 原来月余前无帝与轩辕,柳残梦同回无名山总舵,留下日君月后。两人一掌黑道,一控白道,坐镇京师,依着无帝之计,分化离合,连拿下不少神仙府与武圣庄的地盘,包括在朝中的势力——无名教与武圣庄都有在朝野握有兵权的人手,如月后之父九州威远候等。这些世缨之家经过百年堆积,势力根深蒂固,便是轩辕没找到合理借口之时也不是敢妄自下手,不然光只是民间江湖的力量,根本就没法与天子相撼——虽非不择手段,但也落下不少为人诟病的话柄。因此黑白两道渐起风波,日君月后只得止住追击进度,先控制好自己的手下,不要变成窝里反——后来方知这煸风点火是柳残梦定的计。 那些计划说来简单,实行起却是麻烦复杂兼而有之,机中藏机,变外生变,但月后见无帝并无意听,便草草略过。 后来红袖与宝亲王离京,神仙府由祈世子代管,祈世子又是个好动的个性,凡事喜欢亲自出手,这下月后倒不便出面——威远候是无名教人一事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没被抓到把柄便罢,月后身份若被识破,也不需多说,只要一个交结匪类就足以埋下灭门之借口——日君性子与这祈世子倒有几分相似,加上心念旧怨,两人着实硬碰硬地干上了几场,互有胜负,月后却直道两人无聊。 但真正无聊的却是月后,柳残梦离开,连带他的手下也韬光养晦,闷亏吃了几下,却不吭不响,分舵一关,不知所踪,月后对这头缩缩,尾摇摇,四脚都收起来的带壳生物,真是老鼠咬龟,无处下手。眼见得日君连连得手,这时惊现柳依依的行踪,她闷得久了,就亲自去追踪,却不知这种种布局都只是为了引她出来,一时中了祈世子的圈套,陷入重围。幸好日君有事与她相商,久候不回,便外出寻人,这才救了她一命。但两人一个是跟踪,身边未带人手,另一个是意外,不曾带得人手,被神仙府的七名香主,七名供奉及二十四铁卫围攻,侥是两人功参造化亦是无法力敌。等天元赌坊的风老板发觉不对遍遣人手寻找,救下他们时,日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当真是连一口气都不剩了——只剩半口吊在嗓间。 听月后详简结合地说完过程,夜语昊忍不住摇头。“你们也太轻忽了祈世子吧,他与宝亲王才是轩辕真正的左右手,轩辕所有的行动都由他们一朝一野展开的。宝亲王暂不说他,祈世子能以世子身份就成为朝廷暗流的首领,又岂是轻于,你们瞧他在祈王府中似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但那也是因为他将目标集中在本座身上,才给你们有可乘之机。本当你们明白此理,但你们竟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动摇了眼光……幸好未铸成大错。但此事说来总是你二人失职,本座不得不罚。” 日君月后被夜语昊一席话说得满面生灰,却知他说是正确,他们的确起了轻狂之心,只当祈世子当上暗流首领只是为了他的妹子祈红袖,而突略了事实上神仙府也归属于暗流之下。祈红袖再得君宠,也不能超越职权,越位为其兄争宠。听得无帝欲罚,也无言相辩。 “此事实是妾身之过,日君不过是受牵连,还请帝座明查,只罚妾身一人。”月后垂眉静静地说着。 “你自有过,但日亦有渎职位之过,他在这种时候身边竟不带一人地出去寻你,让分舵无人坐镇,若不是风舵主机灵,发觉不对相寻而去,无名教就要失去日君月后,成武林的大笑柄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只剩本座一人处理事务,岂不要累死累垮?!”无帝笑吟吟地说着,旁人见了听了只会当他在说笑,但日君月后及官慈都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此时只是借着说笑来散发心底的不悦。等下发作起来——官慈小心地看了两人一眼,给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垂眼不理两人眉目转情的求救。 无帝又沉吟了片刻。“月,京师事了,回无名山面壁三月,现在暂时缓刑……明早将京师所有明暗势力分布图,包括因轩辕回宫所造成的改变,分析一下再交给本座。柳残梦虽然目前是回到齐鲁的武圣庄,但相信不久之后将会来京,派人多留心点——最好你自己去,顺便安定下新收来的地盘。” 月后八风吹不动的秀靥微微色变,眼光下垂,落在自己纤纤玉手之上,自知接下来有得苦头吃了。 无帝目光转向日君,日君努力努力地睁大眼,可爱可爱地傻笑着,希望无帝看了能心软一点点。无帝果然微微一笑。“君座伤势惨重,本座也不忍多加惩罚……”日君正待大喜,无帝话语一转。“正巧君座右手只是脱臼,并无大碍……这样吧,君座且为本教规矩方面多尽点心力,将本教教规抄上一些。不需太多,只要能够分舵内人手一份便可。” ——无名教教规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单八条,京师分舵人数也不太多,顶多三百五十二人。日君脸色立时由红润转为灰败。 ……小楼高阁中,突然间哀嚎直震天听,吓倒楼下十八护卫。 —— 月后带着八位侍女捧着厚厚的一叠资料步入富贵无我居时,夜语昊正色带不悦地看着手中的文件,官慈坐在一旁,也不敢插声。 “帝座。”月后小声轻唤。 夜语昊抬头,见她眼圈微黑,想来是一夜未睡,连夜将所有资料汇合分析。怜惜地叹了声,弹了弹手中文件,放在了一旁。“辛苦你了,放下吧。” 月后着八娃放下资料,摒退而出,看着夜语昊放下的东西。“这个是……” “不太有趣的消息。”夜语昊揉了揉眉心,有些伤脑筋。“武圣庄不日将有大喜事。” “喜事?难道是柳依依……” “下月廿七,柳依依双十芳辰,武圣庄大宴群雄,意欲在她寿宴上为她比武招亲。”夜语昊轻笑了声。“不论柳依依那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又或是她曾自誓非天下第一英雄不嫁的诺言,两样都有着足够的吸引力,将天下群豪引去大半。且不论京师方面的局势会因此事而引起怎样的变化,柳残梦这一鸿门宴只怕已没几人吃得住。” “帝座是怕我们的人手到时会自相残杀?” “只是自相残杀倒还好,怕只是柳残梦设法控制了他们。光是我们知道的就是七八十种方法可以制住所有来宾,柳残梦自不会放过如此大好良机。” “那我们先行通知……”月后说了一半,自行住嘴。武圣庄的名声一向是良好有佳,口说无凭之事,只会被对方反咬一口的。“从依依小姐身上下手如何?听闻她曾倾心于魔箫而引得天下大乱,甚至一度投身到神仙府。柳残梦如此利用她,她未必得甘心下嫁,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说来简单,可是自秀碧坊一役,魔箫已许久不曾现身于武林,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又如何利用得起。”夜语昊也早想过这个方法,只是若没有魔箫的确实消息,想要用空话钓柳依依,根本不可能。 月后心中是想到暗羽,暗羽深谙音律,假冒魔箫吹几首曲子倒不是难事,但无帝日君月后都离开总舵了,如果暗羽也离开,总舵真要唱空城计不可了,当下只得作罢。“那帝座的意思是……” 夜语昊看着她。“暗羽坐镇总舵,日君伤重难行,只剩你我二人可去。” 月后垂眼。“妾身自愿前往。” 夜语昊满意地点点头。“顺便注意一下柳残梦的行踪。”说到这,眼睛转了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月后,叹息了声。“月,本座被此事提醒,想来你也到适婚年龄了,虽然你一向巾帼不让须眉,称职得让本教少不得你。但若是因此而耽误了你的终身,本座亦将内疚终生。所以今次你也顺便看看有没合适之人……这或许是本座多事了。”说到后来,声却呐呐。 月后听得脸色一白,头也微微垂下,想咽口口水,只觉喉间干涩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轻启朱唇,字字清晰。“多谢帝座好意,妾身受领。”说完之后,连她自己都无法置信能说得如此平静安详,忍不住为自己喝了声彩。 夜语昊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问起来总是有些冒失。他身为无帝,插嘴这种的事其实也很怕被月后反讥一顿的——幸好她没有。 幸好…… 暗地里一声长叹。 祈世子自御书房出来,又到朝房转了一圈,带着四个侍卫乘马回府,心下想着轩辕的交待。 什么叫静观其变呢?走之前叫自己在能力范围内尽力打击无名教的势力,回来之后却不让自己动手……那一个月中皇上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事情,才这般镇定?武圣庄比武招亲,皇上不过是下令宝亲王回程时顺便去一趟,就不再多加关心,难道无名教放开不管,连武圣庄也要放开不管? 边骑边想,脑袋转了几圈之后,确定天威不可推测后,就干脆地抛开不管了。反正只要他能玩得开心就好,皇上爱怎样他都不管,越乱他越有活力。 但,现在却得先见一个人哦……祈世子笑了起来,俊俏刚毅的脸色出现丝丝淘气之色。 听闻外院传来阵阵喧哗之声,忙了一夜未睡正在小憩的夜语昊猛地惊醒,抬头看看天色,午时方过,正是妓院赌坊最清闲的时候,为何又闹成了这般。从小窗探头望出,却见官慈急步行来,忙理理衣冠,摆正笔墨。 有节奏的三声敲门之声,官慈的语气有点不稳。“帝座,前院。” “谁来闹事?” “醉梦小榭。” “嗯?!”夜语昊虽已猜了不下十道答案,却没想到是这个,当下呆了一呆。 “醉梦小榭的官妓舞姬全跑来天元赌坊下赌。”官慈头痛地想着前院壮观的场面,对那些打不能打,骂不敢骂的莺燕美人,在逐色之徒的群拥之下,如波涛巨浪涌来,实是蔚为奇景。“已吸引了一大群人,再不制止,只怕天元赌坊就要没门没房了。” 夜语昊想到那种场面,不由哑然失笑。“明白了明白了,官慈你不用急。”顿了顿,向阁外和声道:“祈世子既又来了,为何又不下来一见,” 官慈尚未明白,就见人影一闪,一人穿窗而入,身着鹅黄公子衫,腰束锦带,看来甚是洒脱无拘。笑语道:“帝座真是好眼光,未见面便能唤得出小号,区区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京师之中,宝亲王不在,红袖陪着轩辕,轩辕又不会这么无聊地大动手笔,想来唯一能驱动醉梦小榭上下齐心的,非祈世子莫属,世子莫要过谦。”夜语昊轻笑了声,示意官慈斛茶。官慈虽不愿,但此时室内只有他与无帝二人是主,难不成叫无帝亲自斛茶?!只有沉着脸为祈世子斛了一杯。 “有劳有劳,不敢当侍卫长这一杯贵茶。”祈世子眼珠子正在官慈身上打转,却听得夜语昊笑吟吟道:“世子,你的眼睛若老想着挂在别人身上,本座很乐意为你效劳。” 祈世子悚然一惊,干笑两声,啜口茶。“帝座这般说法,只能怪无名教上下全是些钟天地灵秀而生的美人,老夫子语食色性也,区区只是喜欢多看些美丽的事物,并无不轨之心,还望帝座莫要误会。” 官慈只恨方才为了保持主人风度,没在茶中下药。 夜语昊轻咳了声。“祈世子动用大手笔,令天元赌坊篷壁生辉,本座先谢过了。不知世子用了诸多麻烦手段潜入这富贵无我居,究竟有何用意?” “没什么,好玩而已。”祈世子说得非常理直气壮,气壮得似乎所有对这话产生怀疑的人都是不正常的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世子不会这么无谋吧。”夜语昊不曾动气,依然淡淡地说着。 祈世子眼睛在椅子上打转,可是见主人并无意请他坐下,只得自力更生,寻了把看得顺眼的椅子,大摇大摆地坐下,却听喀嚓一声,椅脚中断。 幸好他未坐实,有点狼狈地屈着身子,瞪向官慈——弄断椅脚的正是满心不爽的官侍卫长。 “区区若是有谋,就不会险险摔上一跤了。”祈世子嘿笑两声。“帝座毕竟也是会说错的。” 夜语昊眉头微皱,觉得他这赖皮的本领真有几分像他家主子,那个无良的奉天帝。果然是一脉相承的一丘之貉。对这种人,若跟他弯弯曲曲地旁敲侧击,只怕绕上三天三夜也扯不到重点,只有单军直入才是正道。 “世子真的无事?!”语意微冷。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有语意微冷的时候,但没有几人能及得上三个人的语意微冷,当他们冷下声音时,若还不知进退地卖弄,那……的确是聪明之人,不过是自作聪明之人。祈世子知道眼前正是一个,又自觉自己聪明是聪明了,离自作聪明却还有十三公里。便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关于惊鸿照影一事。” 夜语昊眯起眼。“不知世子想谈什么?谈寒惊鸿的死法?又或是无名教已失去一位日君?” 祈世子干笑。“帝座莫激动,寒惊鸿是死去了,可是我们也没得好处,莹无尘让出神仙府大当家之位,不问世事,云照影生死两茫,不知所踪。二比一,说来我们还是吃了亏的。” “一个死人与两个活人相比,你们真的吃亏?!”夜语昊步步进逼。 祈世子一时语塞,旋即道:“帝座此言未免太偏。造成这一切的不都是寒惊鸿。云照影为了他,抗旨拒婚,夜闯皇宫。要不是皇上一向宠着这个散人一般的族弟,云有几条命都不够赔,而他先负云照影,后负莹无尘,一负再负,伤尽人心,若非如此,莹无尘也不会一再想杀了他。追根到底,全是寒惊鸿一人之过,他为了日君之位不择手段,也是你们无名教教出来的!” “世子说来未免太儿戏了,将种种事因尽归于儿女私情,难道在他们心目中,除情之外再无他因他物吗?情感一事,你情我愿,愿者上钩,只要不是暴力胁迫,谈不上谁伤害谁。寒惊鸿并不曾引诱云照影,到头来他也是为他保护云照影才死在莹无尘手上的,他若真是负情,又何苦如此?!” 祈世子古怪地看着夜语昊。“你真的如此想?” 夜语昊细细回想方才的话,不觉何处有差,便点了点头。 祈世子长叹一声。“皇上啊皇上,今日我才真正同情你——你今生是没指望了。” 夜语昊为之气结。“世子废话完了吗?” “哪里哪里,未及重点。”难得祈世子也有些概念。“重点是寒惊鸿真的死了吗?” “你想知道?很好。”夜语昊微笑。“本座这里正好有八颗霹雳弹,你尽可以拿去试试看死不死得成。” “敬谢不敏敬谢不敏!!”祈世子再次干笑,“其实不是区区多心,而是手下回报,曾在吴山见到惊鸿照影。区区想着奇怪,也曾自己去找,不过没有下落。所以才想不知帝座这边有没有消息。” “没有。”夜语昊回答得很干脆。“有也不告诉你。” “别这么绝情,听区区将话说完。”祈世子笑得很谄媚。“寒惊鸿入世之心比较重,他若还活着,只要帝座用无名教的传讯方法寻他,比我们没头苍蝇地到处找要有效率地多了。到时你们找回了寒惊鸿,我们也找回了云照影,这岂不是两利之事。” 夜语昊打量着祈世子。“本座很难相信世子如此好心,竟会去关心云照影。” “坦白说了,虽同是皇室宗亲,但云照影与区区的关系并不太深,区区完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祈世子叹了口气。“只可惜区区虽是无关,却另有人有关,他得知消息之后,放话说若找不到云照影,他就要剥了区区的皮——谁叫暗流正好归区区管辖。他是个说到作到的人,连皇上也没法相救。为了区区一身粗皮着想……”说到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夜语昊眼神微动。“那个人……” “谅你也猜到了吧。”祈世子愁眉苦脸。“正是宝亲王。他便是云照影的一母同生的亲弟。” 愉快地达成协议,送走祈世子,官慈有些不悦地问无帝。“帝座何以轻易放他离去?要知他是奉天帝的左右手,既然自投罗网,何不晋机断去奉天帝一臂?!” 夜语昊盯着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为何你们总会低估了他?他敢来,正是因为他知道目前的情况,我们是没法动他的,一旦动他便等如与朝廷扯破脸,他们便有借口进攻无名教了——你若不信可去外面探听,方才定有军队驻于附近!” 官慈哑口无言,发现自己竟也被他逗得心浮气燥,才会计不及此。却见夜语昊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默默无语。 伸手摘下一片探入窗口的新叶,揉成一团,夜语昊喃喃自语。“轩辕一定是想静观其变,所以祈世子才来。他方才所说的全是借口,只不过想借我的反应,得知轩辕如此作是不是与我达成了某种协定……好一个暗流首领!幸好日君也不差……” 官慈听得不明白,日君不正因为上了祈世子的圈套而重伤兼被无帝惩罚,何以无帝说日君也不差?他为何这么说? 看着祈世子的伤势,轩辕微笑。“你去见了无帝?” 祈世子垂手立于一旁。“臣有罪,但臣不知无帝竟已能伤人于无形之中。” “他不是伤人于无形。”细看那道伤口,轩辕道:“这是蚀性特强的药,他恼你口出无状,借千里凝魄散于你身上。只是药效潜伏,你一时没发现。” “皇上英明。”祈世子顺口说着,却被轩辕在伤口上重重一拍。“哎痛~~~~~” “英明个鬼。”轩辕假笑。“朕是苦头吃多了才有诸多了解。你这不是在讽刺朕!况且朕身上也还有禁制未除。” “难道皇上去了一个月,最重要的目的却没达成?”祈世子大惊失色。 “一时失控,达成另一个目标,只好舍弃这个目标了。”轩辕说来并无多大后悔之意,想到夜语昊那夜苦苦强忍,以及不甘不愿却被硬染上情欲色彩的呻吟之声,觉得身体又燥热起来,小心地换个姿势,免得被祈世子看破,他魂销色授眉飞色舞地想着那夜的美好风光,叹息出声。 “还有什么目标?”祈世子巩巩不倦,求知若渴,打断了轩辕的绮梦。 “还有什么目标?!”轩辕没好气坐正身子,向旁边的太监一指。“给朕将此人乱棍打出!” 有位小太监哪想到说得好好地就翻脸了,他又是初任不久,一时不知该不该尊龙谕将世子打出。看看旁边的几位,却人人一本正经听若无闻,像是哑了一般,动也不动。这些太监都是从小看着皇上世子打闹大的,哪有人会那么不识趣地当真执行。这位皇上若真要打人,怕也是早算计好,着人在外面就解决掉了。 祈世子告饶了几句,又问。“皇上,无帝的伤只有千叶回天果才能治得好吗?”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直想与他试试,你喜欢挑战强者,这一点朕甚是喜欢。”轩辕正色道:“但是他不同。他是超出你想像外的强者,一旦任他龙游大海,虎入深渊,为祸之大,你根本想像不到。” 祈世子摇摇头。“臣不是想与他比试,而是想到另一事。无帝真的不能再次习武吗?他的功力只是被散去,却不曾消失,而潜在四肢百骸,虽因经脉脆弱无法凝聚真气,但……” 轩辕神色一讶,倒是面无表情起了。他明白祈世子想说什么。一旦危急关头,迫不得已之时,又或是他那个古怪脑筋认为有必要时,说不定真的会强提真气,落个经脉寸断而亡。 心中微微有点烦乱。 “伤好些了吗?”该做的事都做的差不多了,夜语昊去看望日君,见他正一笔一划,辛辛苦苦地背着一百单八条的无名教规,旁边已堆了厚厚的一叠。 “帝座,你这不是猫哭老鼠?我伤成这样还得抄书,怎么好得了。”日君哀哀号着,希望能打动无帝的铁石心肠。可惜夜语昊有时硬起心肠来,实是天下第一狠心之人。 “还有力气诸多抱怨,想来是未曾受教。也罢,你再加上总舵的一份,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完全的。” 日君连哀嚎的力气都欠缺,只是埋头苦写。还好只是总舵的,人数说多不多,四百有余,五百不足,若再说一句,多加个东分舵西分舵又或是全教上下的,那怕是死也完不成。 眼神微带迷离地看着急急写字的日君,夜语昊心念中已转过无数的事,数次想要改变心意,数次想说出一些话,但到得最后,浮现的却是轩辕的一句话——没心没肝,忍人所不能忍! 真是好话啊……苦涩地笑笑,夜语昊转身离去。 “煌,我也是不得已的……” 日君放下笔,托着腮,室外光线斜斜照入,映得他的发都成浅褐色。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伤心愤怒之色。 “你是不得已……好个不得已!” 自从今日去,当复相思否? 第十回 变外生变(上) 十一月十九,月后离京,神仙府财部小财门被破,疑为武圣庄所为。 十一月廿三,神仙府气部五使色部五色于齐鲁之境连伤十三世家,皆与武圣庄有关 十二月初二,京师群豪动身前往武圣庄参与依依小姐芳辰,本教人手流失。 十二月初七,武圣庄群豪闹事,毁了一座别院,两道回廊。 十二月十四,祈世子与官慈偶遇怜情坊,祈世子借故生事,双方激战,两败俱伤。 十二月二十,本教连侵神仙府酒部四舵,洛阳、大同、幽州三处形势大变。 十二月廿七,柳依依芳辰,不出意外,形成擂台赛,月后与侍女异男装混入,其余消息未得知。 十二月廿八,擂台形势在有心人挑拔下一触即发,却为一青年所阻,疑此人为宝亲王。 十二月廿九,上台争雄人益增,尤其在武圣庄宣布已有妻室之人也可上台之后,性质已转为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 正月初一,擂台小休一日,群豪在武圣庄喜过新年,月后发觉酒菜有异,但细察却无所发现。 正月初四补,初二月后夜探武圣庄,被困四象八仙阵,费时两日方破阵而出。 正月初七,擂台已达十日之久,最终为一名不见经传之中年获胜,但柳依依日前便已失踪,估计是不满柳残梦的利用。 正月初十,在武圣庄过年的群豪体内毒素相和引发…… 至此,天下告乱。 放下手中一系列的报告,无帝若有所思地倚阁望月。月上中天,风清云淡,万里一片莹光如雪,皎洁无尘。 避开太过的光线,低眉屈指暗数,心下,一声轻叹。 终于,要开始最后的步伐了……这一下,是满盘皆墨,又或是惊龙回天,实是茫茫难测之事。 但,也只不过是想补偿,那些在有意无意之间,被自己伤害了的人。 可是对煌而言,自己这番作为到底是补偿对他的伤害,还是增加对他的伤害?! 千古盈亏休问 龙涎于香品中最贵重,出大食国西海之中,上有云气罩护,则下有龙蟠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飘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轻若浮石,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岭南杂记》 皇城·皇宫·养心殿 金猊内,清香袅袅飘扬,聚而不散,色呈灰紫,顺着炉边的朱柱蜿蜒而上,盘龙飞潜。 轩辕正在御桌后专注地看着奏章,一手拿着朱笔,不住圈点,门外有太监尖声启报:“万岁,祈世子求见。” 微讶地停下朱笔,轩辕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僵硬了。看看滴漏,已快二更,他有些奇怪这么晚了祈世子还有什么事情。 “宣。” 推开门,祈世子一身鹅黄公子衫,发束紫金冠,喝令四名侍卫留在门外之后,一人走了进来,掩上门。 “这么夜了,卿有何急报?”轩辕随手拿了本尚未批的奏章翻阅。 祈世子轻咳一声。“是关于无名教的事。” 轩辕闻言放下奏章,轻描淡写,森然不悦。“不是已教你莫管此事。” 祈世子再咳一声。“或者该说是关于无帝的事。” “嗯?” “无帝已潜入宫中,这是个大消息吧。”祈世子微哂。 轩辕一怔,抬头,终于将注意力由奏章上全数集中起来,看着祈世子。忽尔叹笑,却是笑容甚苦。“连朕的皇宫都能如覆平地,看来这天下没有昊去不得的地方了。” “多谢夸奖,草民愧不敢当。”‘祈世子’笑得清清浅浅,谦虚谨慎的样子,望着轩辕的目光清明锐利一如往日,似是已将云山深处那一场迷乱秽淫的春境化为一梦,梦过无痕,全不曾在他心中留下半丝尘滞。连那见到文书后曾有的悲愤怨怒,也都被洗炼成灰,无法在他空明灵台上引动一丝无明。这种目下无尘,也是目中无人的态度,再次刺到了轩辕。明明觉得胜了,也应该是胜了,可是只要见着了他,再多的成就感都会变成挫败感,深深地,重重地,在心底拖锯着。 玩味一笑,轩辕是决计不会让夜语昊知道自己的失败。“听你自称草民,朕还真不敢轻受……帝座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草民以为皇上该懂的。”祈世子的脸笑起来,却还是透着三分深,三分浅,三分的不可捉摸,却是四分的傲,眼熟得让人牙痒痒的。 “朕也以为朕知道。”轩辕笑眯眯地弯弓了眼,很有闲情地看了眼后进里的龙床。“可惜你一定不是来找朕共渡春宵。” “有何不可。”轻飘飘的一句话,让被口水呛到轩辕庆幸自己没有喝水——不然他一定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被水呛死而大名永垂史载的帝王。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祈世子’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只要皇上一句话……” “拜托你了。”轩辕苦着脸。“你先除下面具罢,朕一看到你这张脸,什么兴头都没有。” 夜语昊从善如流,小心地从脸上揭下一张薄若蝉翼的人皮面具,折叠起来,塞进袖袋。“这样可好?” 轩辕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你脸上还有没有另一张面具?你真的是无帝?” “皇上还真难伺候呀。这般也不对那般也不对的,倒教草民为难了。”夜语昊叹了口气。 “是你这般不对那般不对的。”轩辕还是满肚狐疑,一双狐狸眼也溜滴滴地动,笑。“你若是真的,过来让朕抱抱吧。” 夜语昊再叹一口气,右手一翻,七八根银针来自虚无,去自空灵,在肉眼未及看清之时,射向轩辕周身八处重穴,同时冷笑。“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轩辕右手一动,也以肉眼看不清的手法一霎间便收去那八枚方位不一的银针,笑道:“让朕抱抱又不会少块肉,反正更亲密更清楚的事情都有过了,又有什么关系。” 夜语昊原不指望那八枚银针伤得了人,只是给个警告,但听他说来越不像样,当下连虚与委蛇的心情的都没有,收起笑脸。“轩辕,你是给脸不要脸,那我也没必要对你客气了。一句话,你应是不应?!” 两人之间不论是是孽是缘,也算是牵连了十年之久,虽是势不两立,但天下间相知最深的,也是彼此。只要对方一个毫无意义的举动,一句若无其事的废话,都能让另一个看出真正的心思、目的来。因此两人都没办法在另一人面前成功伪装,往往虚绕上半天,却发觉全是白费功夫。后来倒是省下这层虚伪,干脆直来直往。不过有重大事情时,两人总改不了毛病,明知没用,还是会习惯性地挂个假笑来哄人。 “好啦。”轩辕垂头一副委屈的样子,只差咬起拇指。唇际却是满意的微笑。“反正这事对朕也有利,朕应不应都一样的。” “你果然明白。”夜语昊冷笑,移开桌上的奏章,取出一方白纸。“口说无凭,我不得不防小人。你金口玉言不如笔下一方。” “朕是一国之君啊……”轩辕随意感概了一声。“不过你拿着这个,只要朕不承认,照样是无用之物。” “有用无用端看个人用法如何,你可以让它无用,我自也能让它有用。”夜语昊剑眉微扬,拿起朱笔。“请!” “用朱笔,太严重了吧。”轩辕咕哝了一声,又问。“要怎么写?” 夜语昊又自袖内取出一方写满字的纸。“请照这份。” “原来你连你那份都准备好了,就算准朕一定答应吗?”含笑接下,笑看着那方纸条,轩辕的笑容却在目光扫过所有的字迹之后,渐渐消失。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平静中潜伏着隐隐张力,冷酷与惋惜同时存在,帝家的威严不怒而现。 “你会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吗?”夜语昊不为所动,淡淡说着。心下却也暗惊轩辕的机敏,不过从那一方纸条,就看出自己的心思。 轩辕长眉皱起,看了看夜语昊,又看了看手中的纸条,思量片刻,眉毛渐渐松开。“大约是朕会错意了。不过你这誓言也发得太重,若非朕知你过深,只会当你在发牙痛咒。” 夜语昊小心地放松呼吸,细细地将不稳定的空气分节分段呼出。“白纸黑字,我又不是你。” 轩辕再看手中的纸条。“好,这事让朕考虑考虑。” “不行。今晚就要!”夜语昊一语说出,发觉自己说得太急,忙转而解释。“过了今夜,我只怕不容易再混进来了。你自然该今夜给我个明确答案。” 轩辕奇怪的感觉更重,昊不是个好解释的人,这简直是越描越黑了。但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好让自己深信不疑他将会有特别的行动……到底是哪种呢? “你非要今晚的话,朕也可以答应你。”轩辕眼睛眯了起来,细细弯弯,只剩一道精华内敛的微光,心下尽是有些奇怪而混乱的感觉,夜语昊那一身鹅黄色的衣物,看起来也似是蒙蒙胧胧,随时会化于空气之中,离尘而去——他原来便有这种的气质的,只是数月不见,更形清明了些,看来几欲通透。一时间,原先不想说的话也都说了出来。“但你要陪朕一晚。” 第十回 变外生变(下) “陪你一晚?!”夜语昊先是呆得一呆,脸上直觉反应地浮起了一层薄怒,在眉宇间流转半圈,隐入皮相之下。“轩辕……” 轩辕‘嗯’了一声,看着他。神色虽是闲闲无趣,似乎方才那话只是随口说出一般,但重瞳中暗光隐隐,是不容拒绝的幽深。夜语昊瞧着这不愿认输的倔强眼神,心中千百种想法跳过,长睫垂下。 “我可以答应你。”他笑了起来,轻轻淡淡的。 轩辕却是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根据经验,这么干脆的但书一定不轻。” “不是但书,我只是想告诉你事实。”夜语昊轻吸口气,微笑,小心地控制着心理的平静,不要让双手的颤抖被轩辕看出来——有些事回忆起很难不愤怒的,但愤怒也不能被人知。“上次在温泉之事,我花了五天才将身子状态调整过来……当然,没有好好休息也是原因之一,但目前京师的情况与当时差不多,一日数变,是容不得我好好休息的。” “也就是说你今晚留下陪我的话,你接下来五天就会不在状态?”轩辕笑了起来。“可是你跟我说这个干嘛?难道你不知你状态越糟我越开心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也不得不答应。”夜语昊拿起桌上的镇纸,很稳很定地细细欣赏。“你一定会答应的。” “哦?” “这次之事,我成功,你得利,我失败,你也没什么损失。这么大好的机会,你不会只为了一时之欲而放弃的。”放下镇纸,拿起朱笔递前,夜语昊抬眉微笑。 “哦?” “因为,你是君主,是帝王啊!” 朱笔已润满了墨,红彤彤的艳。 轩辕提笔,看着夜语昊的那张誓愿书,以及署名的无帝,总是有着说不出的奇怪之处。似乎纸上那些波磔有序的字会化成钢刀亮枪杀下来一般,银钩铁划地剌眼,耀得他双眸微微眯起。 眨了下眼,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再看一遍誓愿书,轩辕仿着内容写了满满一纸,连誓言也是一般的毒辣,最后再加个钤记,依次盖上玉玺,小印。 “可以了吧?” 夜语昊小心翼翼地拿起未干的墨迹,如欣赏着王右军兰亭真迹的神态丈量着这张薄薄的小纸,一字一字分开咀嚼,细细致致地品来,就怕哪一字漏看,成了终身之憾。 “可以了。” 轩辕默默看着他将纸小心叠好,纳入腰际锦襄。 “陪朕一晚吧。” 夜语昊不是已经答应事了之后陪他一夜,他为何在此时又提起此事?在这连筹码都已送出的时候? 夜语昊抬眼看着他,目光有些奇怪,分明已明白了他话的意思。“你确定?” “朕不太确定呢……”轩辕的目光也很奇怪。“朕也知与你在一起时,对双方都不好。” 何止不好,王见王原本便是死棋,死! 可是,他们终是逢得太早,在明白一切之前便相遇了。 原本顺利的棋局被搅乱…… 也不知当初是谁下了这一步。 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存下了对方烙印般的存在,既是是绝对的敌人,相对的朋友,却也可说是绝对的朋友,相对的敌人。 无法理清说明的关系。 是非死即伤,只容一虎,偏偏又是不尽然,说得狠,做得更狠,可是到头来,部是在无意中留下了一丝情,细不可见,搅不可动,但若说是不存在,偶尔中,偏又乱了一池春水。 谁也无法明白,谁也无法说清,谁也无法归类……谁也无法,断绝! 清清的眸对上重幽的眸,都有光芒在闪烁。 他们都是蒙天所宠之人,是天的骄,地的傲。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们的失败,也注定在太过聪明之上。 谁都不服谁,谁都想压倒谁,任何事情都需要以道理计算,连感情的多寡,渠道流向,都要计算个一清二楚才会下手。有危险的事,在发生之前,连种子都不愿播下就先扼杀了。他们永远不会受到伤害,但也永远有处无法补满的缺憾——而这一点,大约他们至死也不会发现,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于是,也就成就了他们一生的‘美满幸福’。 发现后,要怎么办?能怎么办?该怎么办?!!! 夜语昊不知道。他连自己是否明白了这一点都不知道。 轩辕也是一样。他也不会明白。因为夜语昊也没明白。 两人同床共枕。 衣物整齐。 都有些僵硬。 ——因为从不曾与人同眠过。 轩辕伸手想搂夜语昊,他习惯反射地剌了他一针,正中肩井。 有点不好意思地拔下针,收入袖子。 轩辕再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轩辕的手有点冷,他的身子有点颤。 ——两人身体接近了一点,不再是可以再塞一条被子的远。 大手往下,滑入腰间。 一惊,就想踢出。尚未踢成,就被对方扣住小腿,笑着凑近耳畔。“你想提前我不反对。” 热气绕在耳边,感觉到对方说话的理由,僵住。 ——安抚地拍拍,再小心地将两人身子拉近。 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胸膛也贴着胸膛,不过是被搂在怀中,颈靠着项。 大怒,拒绝这种弱势的状态,却被抱得紧紧的。被窝很热,怕不小心走火,只好忍下,另寻他计…… 滴漏响了三更。 没有功力的人,总是比较先困。 夜语昊终于不再药来针往地拒绝轩辕的怀抱,反正抗争下去的结果自己睡着还不是遂了他的意。 轩辕的肩膀比他宽阔——这一点他最不满意。但他终日奔波,哪及得上他养尊处优——他为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平息痒痒的手,免得又是一针扎了过去。 轩辕的身体比他热——他虽非冷血动物,但初春时节,除非重裘貂衾,这点很难胜过他的——再一个解释,验证自己想睡不是贪恋舒适。 轩辕的呼吸很平稳——这是当然的,他又不会去偷袭他,所以他自然可以放松的很,与他相反——说明自己心跳加了一小点点的速度是正常的反应。 轩辕…… 轩辕…… 你最讨厌的一点,大约是从小到大,总是骗人的笑吧。你其实比我还喜欢骗人的…… 夜语昊快睡着了,却发现,轩辕比他更早,在他停止挣扎的时候,就已经熟睡了! …… 轩辕睡得很快,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他原本并不太容易入眠的。 身为帝王,天下大大小小的事儿,足以从五更早朝之后堆到三更半夜之时。无事儿时,有事儿时,作息早已乱得不成样,平日里大半是打坐上一、二个时辰,很少上床睡觉的——除了到嫔妃那里之外,不过那是上床,不是睡觉——以至后来想睡也睡不成了。 只有这人在时例外。 或许因为他是自己承认的人。 听着心跳,听着体温腾腾的声音——他是从不知体温也可以有声音的。 心跳相和,气息相和,微微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下,被自己抱在怀中,像是抱个大大的娃娃——好久以前,被父王毁坏的,娘亲的娃娃。不像娃娃那么软,有点瘦,身体冰冰的,手碰到自己时也是冰冰的,要抱好久才能热得起来——可是心跳声咚咚响,是娃娃不会有的。 生鲜活泼的存在感。 两个都存在。 所以,可以放心。 虽然他是敌人。 虽然他是男子。 虽然他一点也不温和。 虽然他非常狡诈。 虽然他的存在很碍眼。 虽然…… 虽然…… 好困。虽然的最后一点,你是最好的安眠药。 今宵风月知谁共,声咽琵琶槽上凤。人生无物比情浓,海水不深山不重…… 滴漏清清…… — 日君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下床跳来跳去都不成问题,剩下的只是调养的事项,交与大夫烦恼便足够了。这日一大早睡不着,往富贵无我居行去,却见烛光微明中,无帝人已不在,只有官慈静坐在客椅上,闭目打坐。 “官侍卫长,帝座呢?!” 官慈摇头,慢吞吞道:“属下不敢过问帝座行踪。” “不敢?!”日君撇撇唇,上前翻动堆于桌上的大批档案文件,“那你认为帝座是去哪里?” 官慈还是想也不想地摇头。“属下推测不出。” ‘啪’地一声,日君合上文件。“官侍卫长。”他特别念重侍卫长三字。“你是暗卫的首领,暗卫的责任就是保护帝座。你竟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未免太教本君失望了。” 官慈笑了一笑。 他一向少笑,面目庄容,以至有些少年老成的过份稳重感,但这般笑起时,却有着说不出的讽剌之意,不知是对着日君的还是对着自己的。 “属下失职。”他慢慢地说。“还请日君降罪。” 日君忿忿不平。“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本君?!嘿,你道帝座为你撑腰,你就可以有持无恐……哎~”吼到一半,突然背部伤痛,日君一张娃娃脸几乎要皱成一团了。“哎哟哎哟,谁来!!谁来扶本君一把!” “本座来吧。”笑吟吟地一句话,不知何时上来的夜语昊当真伸出双手搀扶着日君,“伤势未好就别到处乱跑,本教少不得你这栋梁之柱的。” 日君被针剌到一般跳了起来。“帝座!” 官慈亦躬身道:“帝座,您回来了。” 笑咪咪地看着跳开的日君,夜语昊的心情似乎不错——但也有可能是相反的错觉。“君座的伤似乎不痛了?” 看着夜语昊鞋沿的朝露,日君皱眉,以着近乎指责的口气看着他。“帝座好心情,一大早就去散步。不过京师此时处处魃魑魍魉,帝座怎么可以不带官侍卫长就一人出门?” 夜语昊尚未回答,官慈就先插口。“君座不觉此话以下犯上,太过失礼!难道帝座的行踪有必要向您一一报告吗?” “你的职责是保卫本教,本君的职责是辅佑帝座,这事关帝座安危,本君有何问不得!!”日君气得几乎哇哇大叫。 “好了好了,两位好意心领了。”夜语昊开门送客。“不过两位要吵请到屋外,得出结论之后再来告诉本座,如何?” “帝座!”两位同时叫了一声,静下来。官慈自袖袋内取出一纸。“帝座,属下有事禀报。” 夜语昊回到窗边的桌子前,拿了茶杯试试温度,当然是早已凉透了。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文书慌忙为他换上热茶,他这才坐下,接过纸条。 日君又在跟官慈大眼小眼瞪,大约是不满他的消息却不告诉自己。但暗卫另成体系,是直属于无帝的禁军,虽无法与日月暗三者并行,但此三者也管不到他们。当下日君吹眉瞪眼地都快相信自己有胡子一定已经飞得半天高了,可惜都只是想像,官慈还是不痛不痒,白眉连动都不动一下。 仔细将消息推敲上几遍,夜语昊才将纸放在桌面上,想想又递给日君。趁他看时,问官慈。“你有什么意见?” 官慈想是在等无帝回来时早已想过几十次了,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暗羽这消息虽未得到证实,但柳残梦离开武圣庄却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他在武圣庄的图谋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再留在那里浪费时间,而暗羽说他南下一事却有待商榷。因为南下对他目前一点利处都没有,而神仙府在齐鲁境内他的眼皮底下连伤他十三世家,他若无法立威,怕那些新附的人手声势都会起异心。所以属下认为他是南下北上,近期定会到京师一行。” 京师正是神仙府的大本营,神仙府在他眼皮下拔毛,他自然得回上一礼。 夜语昊仔细地倾听官慈的见解,微微一笑。“日,你的意见呢?” 日君皱着苦苦的脸,心不甘情不愿。“我……认同官侍卫长的意见。”他虽不满官慈,但该说的话他绝不说违心话。 “本座也是如此想的。”夜语昊意味深长一笑。“日,着京师方圆三百里之内各处分舵以水银泻地之法细查柳残梦的行踪,但绝不可打草惊蛇,必要时宁可放过机会,也不可让他发现我们在查他的行踪!明白吗!”见两人点头,顿了顿,又道:“本座倦了,两位还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两人一起说着,此时却又是异口同声,不由互瞪一眼。 日君看着夜语昊,喉节动了动,夜语昊也看着他,等着他的话。 日君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夜语昊笑笑垂下了眼,似是沉吟。 遮住的漆眸中,一点一滴流逝着——失望。 四日之后 ‘叩叩’敲门声中,官慈冷静中带着急促的声音响起。“帝座。” 夜语昊收起桌面上正在涂抹的大幅图纸,纵横连绵的墨痕,隐隐竟是山峦布军之图。“进来吧。” 官慈略带兴奋地推门进来,“找到柳残梦的行踪了!” “这么快。”夜语昊有些惊讶,有些惊喜。 “是的。”官慈不能不感到兴奋,因为他抓住的是武圣庄的武圣,天下间最会隐蔽行踪的残梦公子的蛛丝马迹。“属下着令各分舵,从官道到林路都得小心,定点守护的探子与动点转移在各城之间的探子都放开任务,什么都别去碰,只将有可疑之事送回京师分舵分析。在与暗系研究了四千八百二十六张情报之后,挑出有用的五十七张,依地势分布研究柳残梦之心态,划出二条最有可能性的道路来。”说着拿出地图来。“帝座请看。柳残梦的行踪最后一现是在济南问华居。暗羽的消息是他南下莱芜,其后,莱芜附近分舵划分十路详加细察,有六分可能性肯定他过肥城,达聊城。属下推测的这二条路,一是从高唐过德、沧、霸三州,直达京师,是为中路,另一路则经邯郸、曲阳、徐水,由房山抵达京师。” 夜语昊目中流光一动,微微笑起。“官慈,看来你也可以独当一面了,本座甚或是欣慰。” 官慈悚然一惊,收起过份兴奋的心态。“属下该死,竟敢在帝座之前卖弄。” “你会错意了,本座真的很高兴,很高兴的。”夜语昊轻叹了声,静静地看着官慈。“本座少年成名,十五继位,这数年来,为了无名教,如覆薄冰,诚惶诚恐,生怕何处有逆,违了先祖立教的初衷,将本教带入万劫不复之处。但身子却是每况愈下,膏药惘治,难以支持整个教务的大任。惟寄望与你等,早日独当一面,本座也才能多放点心。”一席话说得晦涩不定,隐隐有不详之兆,官慈正待细问,他却将话转开。 “这二条路都大有可能,但中路好走,大道朝天,一路有各舵相照应,正是大隐隐于市;而左路尽是山野之地,虽好隐行踪,若被发现就无法补救,兼且崎岖难行,柳残梦未必会选这条路……你说是吗?” “属下正是如此作想。” “因此……所以……”笑咪咪地拍拍官慈的肩。“我们去左路的天成岭吧。” 天成岭,原本并不是此名,甚应有个好听的,瑰丽的,充满梦幻泡泡的名字——奇诡险拔的山,总少不掉哀艳的传说。但对江湖人而言,此山猿猱愁攀,飞鸟绝迹,崖壁直削,其险有若天成,且因其险峻,此山大半都少人烟,日积月累下,峰崖谷底堆出了强烈瘴气,若失足掉下,绝对是十死无生。 “帝座,你真的认为柳残梦会从这里经过?”日君坐在山路边的大石上,扔下从道旁扯下的芦叶,有些焦燥地抓抓头,大约上用力过度,背后的伤隐隐微痛。 夜语昊轻咳一声,对于硬是要跟来的日君甚感无奈。“他若从左路走,一定会经过这里的。从这经过,既可以节约一天半的路程。而且地势奇险,不利追踪。”他也是坐着,身后还站着官慈以及日君的四卫,文书因他另有交代,所以不曾同行。 官慈白眉拧成一团,心中的疑惑还是没得到解决。“帝座,您为何认为柳残梦定会从这里走?” 夜语昊很有风度地有问必答。“山路好隐形踪,常人多认为柳残梦会选山路,稍聪明的人则以为他不会走常套,应是选右路,兵书上有虚者实之之说,所以,你先是猜他可能会逆众人推测之心而选左路,但你又想,连你都可以想到这点,他何尝不会想到这点,虚虚实实,到头来他还是不会选左路的——这就是先入为主的碍了。除去常人,想到第一层走右路的是庸人,第二层走左路的是自作聪明之人,第三层走右路的是真正聪明之人。但,柳残梦却是绝顶聪明之人!他走的自是第四层——左路。” 日君身后的四卫被这位帝座左右左右地说得脑袋都成糊了,仔细想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明白无帝在说的是什么,正佩服他们这些人一肚子弯弯曲曲的东西,居然没打结。却听一人鼓掌笑道:“相交满天下,却不知知心人竟是帝座。残梦甚感欣悦,甚感欣悦。” 山路崎岖,但也可望出二里。二里之内并无人迹——这柳残梦竟能在二里之外听到这边的对话,还以内力将声音远远送来,这身功办委实不可小觑。话落半晌,方见一人轻裘缓带,竹簪束发,若山中仙人飘然下尘,与仙人一般诚恳、真挚、无欺,一脸‘信我者升天’的笑容,不是残梦公子柳残梦又是谁。 “帝座夸在下绝顶聪明,在下受之有愧。但帝座却也有自夸之嫌啊——在下这绝顶聪明也逃不出帝座的掌握。” “真的吗?”夜语昊终于从石上站了起身,笑得开怀。“本座惭愧,竟被柳兄看出心思了。” “哪里哪里……”柳残梦一脸好说的表情,两人都大笑起来。 日君神色复杂地站于一旁,看着一奸一滑都笑得开怀的大小狐狸,扫了官慈一眼。 官慈垂眉。 “帝座的千里凝魄威力还是不减其锐啊。”柳残梦忽然叹了口气,身子又向后退了三步。“在下甘拜下风。不知帝座半道截住在下,有何贵干?” 夜语昊双手笼于袖内。“想与柳兄谈个合作。” “合作?”柳残梦轻笑一声。“帝座与轩辕帝不都称在下忘恩善变,何以又想与在下合作?又不知是个怎样的合作法?” “平分天下!”夜语昊微笑。“如何?” 山间突然响起闷雷,第一道春雷打响 要变天了。 大内禁宫,皇城重地的御书房 祈世子已知夜语昊曾冒充他的身份混入皇宫,居然长驱直入直抵养心殿,当下吓得冷汗淋淋,三日未曾稍减,既为皇上后怕——难得没事,也为自己后怕——快要有事。直至今日,见皇上并无意惩罚自己,方才好一些,却见轩辕看着一方裱好的小轴,仰首沉思。 “皇上在想什么?” 轩辕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小轴收好,皱眉道:“朕在想,或许又上了无帝的当。” “发生什么事?”祈世子简直是大惊失色。一向绝不服输,对着无帝更不愿服输的皇上,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这这这……自己的脑袋还保不保得成啊?! “还不知道呢……”轩辕叹了一声,却见祈世子一口气吊不上,快要断了的样子,不由失笑。“放心,就算有事也不会要了你的脑袋,一定会给你留个全尸。” 祈世子哪说得出话来,难道还要谢主隆恩?! “朕想到一个人,一个十年来都没人提到的人……或许是朕错了,所有的人都错了。”轩辕看着自己对面的那幅字挂,淡淡地说着。“只有这样才能解释……” “十年都没人提到的人?谁?” “煌!” “煌?” 第十一回 富贵在天 “平分天下?”柳残梦戏谑眨眨眼,突然笑道:“在下早已平分天下了。对吧,君座。” 夜语昊气息微噎,在猜出发生什么事前,突然想到那夜在皇宫,轩辕曾与自己说起的话。 ——“曹操也有知心人,朕亦有任寄百里之命,可以信任的人。可是你呢?你看来公正严明,宽怀博大,用人不疑,对下属极为信任。可是,你却是谁都不信!除了你自己之外,你什么人都没有信任过。” 当时自己怎么回答?大约是笑着混了过去。只是那一霎间,被揭穿的,难堪的那刻,细细的冷自足底的青砖延漫而上,连骨子都带寒意了。 何尝不想信任人呢。只是,命运啊,总是在我想要付出信任时,让现实跳出来大笑…… 本就该,谁也不信的!! 日君慢慢地等,等着夜语昊回头,然后,他冷淡地一笑,这冷下来的笑容看来与昊竟有几分相似。“有话想说吗?帝座?” 这声帝座,唤得夜语昊满嘴苦涩,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他却转开眸子,走到柳残梦的身边。 四卫自也跟了过去。 夜语昊看着这一切,再看看官慈,微带讽剌地笑着,突然开口。 “官慈,你为何不跟过去?你一路与日君唱黑白脸不就是为了让本座不怀疑你们,跟着你们走进这个圈套。你现在还在犹豫什么?” 官慈沉默片刻,突然跪下,五体投地地行个大礼,也退到日君身边,夜语昊身畔立时孤伶伶的,一个人也没有。 “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螳螂之贪,雀又趁其后。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智巧何足恃哉。”夜语昊低声吟着,展眉微笑,但那目光微黯,笑容也是微黯的涩。“原来设网的人却是身在网中而不自知了……柳残梦,你支开月后,诱叛日君,又以自身为饵引本座孤身入局,兵不刃血便得到无名教。本座不得不说,你是走了步好棋。” 柳残梦得意一笑,抚掌赞道:“帝座好风度。该是已经接受现实了吧。”当他说着的时候,他身边又来了好几个下属,个个精华内敛,隐而不露,分明都是上上好手。 夜语昊说完那话,却再也不睬他,只是直直地看着日君。 “煌,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我无法补偿你吗?” — “煌到底是谁啊?”祈世子见皇上又有陷入沉思的念头,忙再问一遍。 “煌啊,是第五代无帝……” “第五代无帝不正是夜语昊吗?!” “听朕说完一下再插嘴!”轩辕不悦了。“你可知他的全名是什么?” “臣不知!”祈世子非常之干脆赖皮,他一向有知之是为知之,不知是为不知的好品行。 “夜、语、煌。”轩辕很高兴能如愿地看到一张白痴脸。“也就是夜语昊的亲兄长,最初的五代无帝继任人。不过十四年前四代无帝突然选择让夜语昊继任,此后,就再没听过夜语煌的任何消息了。” — “补偿我?!”日君原本捏紧的双手抖了起来,冷笑地看着夜语昊,突然暴怒起来。“真是我听过最笑的话!!你要怎么补偿我?!将帝座还与我吗?那又怎样?!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间,由光明的最顶端跌入黑暗深渊的感觉?!由天之骄子转为默默无闻,连存在都不能让人得知的感觉?!因为是最亲的人的安排,连反对反抗都不行,只有隐忍的感觉?!杀人如麻,当无名教的杀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觉?!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却因为你们少了人,强行从黑暗中提出来,面对你‘施恩不望报’的嘴脸的感觉?!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毁!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后便陷入错乱!你补偿我?你到底能补偿我什么?!” 夜语昊脸色微变,原本便是煞白的色彩染了淡淡的青,空洞得几乎要透明了一般。他觉得脚下有些软,泥土好像没有想像中的坚硬,连他的重量都撑不住…… 他没想到日君对他的怨恨竟是这么的深,这么的重,他以为……他该明白的,他不该如此恨他的…… 微微一笑,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笑出来的。夜语昊勉强平静住声音。“你说得都不错呢,那你是想要回原本属于你的无帝之位了?” “没错。为了这天,我与柳残梦已经准备很久了。你当那日你在京师中了春药,何以最先找到你的是我?那是因为先遇到你的柳残梦告诉我的。他在那之前就开始接触我了。”日君涛涛不绝地说起,也不知为何要说——或许,是想打击昊吧,让他知道,他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英明,那么得人心。“后来你们回无名山,我透过官慈,不断与他互通声息,他放任无名教欺吞武圣庄的势力,因为他很快就会由我手上收回。而我故意身受重伤,好留在京师等着你,他借柳依依的婚事,引走月后,最后孤身入京引你出来。为你一人,我们费了这么多手脚,你也该足以自豪了。” “你们引走月后,又孤身诱我出来,想来该准备的你都准备了。”夜语昊又是一笑,对自己这时还能笑得出来倍觉凄凉。 “当然。官慈早从独孤离尘手上骗来千里凝魄的解药,柳残梦仿你字迹,写了‘让位遗诏’,让位于我。这里的事没人会知道,月后他们纵使怀疑你的生死,也料不到是我与官慈合力背叛了你,这也该感谢你平日里对我与官慈那伪善的信任了。我将会平定教内,与柳残梦共同对付轩辕皇朝,平分天下!”日君极快地说着,意欲一捶定音,撇去内心那不断的哀鸣——是的,背叛他有什么不对?!他放纵私情,无耻地投向轩辕,他已经没有资格当无帝了! “所以?你们想软囚我,还是杀了我?”夜语昊步步进逼,想看看,日君对自己的恨到底有多深。 伤口已被割出了,再加几道也是无所谓的,鲜血淋淋,也有痛的快感。再痛一点吧,不再痛的话,堵闷在心口的,对自己的恨,将会将自己掩没的……他或许快疯了吧。 日君微一迟凝,看着四周都是人手,夜语昊已没有逃路了。当下咬牙道:“为永绝后患,我会杀了你的!” 背靠在大石边,静默片刻,夜语昊再次笑了起来。他的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了,笑容却益发清逸绝尘,与先前的晦黯不同,之极轻松愉快。清秀的轮廓因为神色的变化,而带出了媚,一种不可方物,不可形容,当花开极致,广陵成绝响之时,不属于凡尘之物将被上天收回之时,所特有的,决绝的媚。 众人不由自主都进了一步,想到他的千里凝魄,虽有独孤离尘的解药,都还是止住了脚步。看不出这三面是人,一面是石的包围状态下,他怎么还笑得出。 “原来,你一直是这般恨我啊……现在,一切都在你们掌握中,我的存在也就没有必要了是吗?”轻笑着,目光垂下,又扫了煌一眼,千万种情绪融成死灰。他摘下了腰间的佩饰,在手中晃了晃,随手抛开。众人齐齐退后一步,却发现那只是个普通的玉佩。 “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夸我算无遗策。这种状态下,本不该如此自夸的,但现在,本座该让你们看看,本座的最后一算……”笑吟吟地往后一仰,看来结实可靠,非人力可撼的巨石就这么倒了,他连人带石,一块儿往着后面被草木隐住的崖底坠去,突然大声道:“夜语煌,我以一命还你一生不幸,你该……” “你该……” 声音只到此,空谷回音已荡去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天地间飘飘然地,只剩下‘还你一生不幸……’的余音,袅袅不绝, 九天十地间,不断来回激荡滚动着…… 怎么也没想到那方巨石竟能被人力翻动,更没想到这山石之后竟是绝崖。夜语昊就这么跳下去,众人措手不及。倾绝的笑容似还在眼前晃动,人影还在眼前说着话的,就这么干干净净,利落得没有第二句话便离去。众人不能置信,齐齐奔前,难以自制地探头往下去,不相信他会干出这种的事来,不相信这后面是有死无生的绝崖——但那茫茫岚气,遮住了一切的慧眼、泪眼。 日君的泪已夺眶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种反应。他并不曾想杀了夜语昊的。他虽恨着这唯一的弟弟,却也爱着这唯一的弟弟。他只是受不了他的冷静,他说那话只是想看他变色,不想看到他这种时候,还能那么气定神闲——他就这么没有资格让他变色吗?! 耳边若有若无间,似有箫声悠悠在响,如断雁之啼西风——莫非是天地亦在与他同悲?日君强忍住泪,忍住这意料之外的反应,看向柳残梦。柳残梦早已蹲在地上,细察那巨石倒塌之处。见日君也蹲下来,指着那松裂之处道:“这里已经被人作过手脚,根基已浮。只要稍用点力就会倒下的。看这挖开的土痕尚新,应是这三四日间的事。”说到这,突然一笑。“帝座……”省起后又改口。“夜语昊果然算无遗策,这次如果不是你们背叛了他,他只消将在下逼近此处,在下便难逃生天。最妙之处是你们全不知情,对在下移到何处都不会有所反应,在下想不上这一当都难……可惜最后却成了他自己的葬身之处。”说到这,语气未免也有惋惜之情,对那个才华纵横当世,无人可及的天下第一人消逝,略觉遗憾。不过这种感情比起天下之路已被扫平大半的兴奋之情相比,实是微不足道——昔日轩辕评柳残梦忘恩善变,字字赤金。 日君瞪着他,话是越听越剌耳。“你不下去看看?他能布此机关,难道不会在山崖下再布机关?” “你希望他活着吗?”柳残梦笑逐颜开,狠狠挖着日君伤疤上的血。“这是不可能的。这机关你们不知,大约是他一人布下的。你瞧这山崖地势险恶,没武功的人如何上下得来?他若找人来帮忙,则消息难免为人所知,此机关就失去作用了。”柳残梦双手交叉,“你想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吗?放心放心。我放心得很。这坠崖非比寻常,便算崖底有机关,范围也难及远,没有极强的求生之念,像他这种功力尽失的人,很难得救。而此点还得感谢你,是你的恨绝了他的生念,就算他下有机关,此时也无颜,无法再活下来。你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日君手心微痛,可能是指甲剌破了手心吧。他是恨不得将柳残梦揍成猪头,但他突然发现,夜语昊去后,无名教的一切重担都压在了他的头上。他再不能意气用事,必须想着该如何与柳残梦及轩辕逸虚与委蛇。 富贵无我居,还保持着昨日众人离去前的景致。夜语昊喝了一半的茶因为没人进来过而尚未倒掉,茶盖半扣在杯沿,如昨日黄花,微颤着,微栗着,却稳如泰山般不肯掉下。 柳残梦交待了些什么事日君已经记不起了。他与官慈回到天元赌坊,吩咐完下属,同时令人传令月后回来后,就走进这夜语昊最后的栖身之所,也不知到底该想些什么。 缓缓拿起茶杯盖子,看着隔了夜,已变得微黄的茶汤,用手碰碰,冷冰冰的。 坐在昊近来常坐的紫檀镶云母椅上,提起笔,沾着早已凝结的墨汁,面对雪一般白的宣纸,歪头想想,不知自己到底要写什么。 放下笔,他翻动那些夜语昊离去前正翻阅一半的文件,却觉得那一团团的黑铺天盖地堆来,什么都看不懂。他又合上了文件。 站起身,进了内室,一件鹅黄的公子衫还随便摊在床角,是换下后来不及叠还是懒得叠呢?日君想要回想,却一时想不起——隔阂太久,他已经忘了昊到底是属于哪一种个性。他麻木地拿起衣服,将它叠好,却越叠越不满意,这里掉了那里乱了,横七竖八了半天,干脆揉成一团,转头找上五六遍,才发现墙角有个红木衣箱。 掀开红木衣箱,随手翻翻,里面只放了两三件里衣,不象在无名教时,昊的衣箱里放的都是貂裘大衣——那时的他爱玩爱闹,内力又不深,常跑到无名山外,被冻着了,然后自己与师父就给他准备了大堆厚厚的,软软的衣物,将他包得像只圆滚滚的小貂。 奇怪,干嘛要想这些?日君有些疑惑——那都是好久好久之前,自己还是无帝传人时的事了,后来,他就成了无帝传人,成了无帝,哪还需要自己为他准备什么……真真笑话! 坐在床沿,眨眨眼,再眨眨眼,突然发现天怎么就这么黑了?回来时明明还是卯时啊。日君看看桌上的滴漏——一定是坏了,怎么这么快就变成亥时? “君座。”官慈不知何时进来,小声地叫着他。 君座?日君看着官慈半天。 “何不唤我帝座呢?我现在是无帝啊。”日君笑了起来。“叫叫看吧。” “君座!”官慈加重了语气,对日君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 “叫啊,你叫啊!”日君叱了一声,又停下来,娃娃脸上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承认我是无帝啊……” 官慈看着他,即不能叫君座,又不能叫帝座,一时无言。 日君左顾右盼,突又展颜。 “唉,你知道我与夜语昊之间的事吗?” “属下不知。” “你不知?是了,你被我拣回来时,我都已经是御夜令主了。你当然不知道……你坐下来……对,坐下来,坐我旁边好了,我讲,你一定要好好听。”日君发现心中有着不吐不快的感觉,梗得心慌慌的,怎么都没办法想事情,干事情。“明明错的是他,为什么他一死,我就得觉得错的人是我?死人最大吗?” “你要安静,别插口,听我说……” …… 十六年前,最初被选为无帝的是夜语煌,他的才华在教中的下一代最为出类拔萃,几次测试后,他被无帝青眼有加,然后,日君选了七岁的寒惊鸿,月后选了三岁的水横波,暗选了四岁的暗羽,第五代传人全都确立。 那是他最得意的一段日子。所有的人都围绕在他身边,敬他,宠他,教他,众星捧月地护着他。他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文韬武略娴熟,举一反三,进步奇疾。文可倚马待经,武在同辈难逢敌手,教中上下对他期望甚深。 但,夜语昊长大了。 在兄长的光芒下,几乎没有人看到他的才华,只觉得他还算聪明,对他最大的注意是那漂亮得让人心都会融化的容貌,而他清平内敛,也不会因为有这样一个出众的兄长而不服争宠,总是静静地随在煌身后,乖巧沉默地让人快要忘了他的存在。 只是快要!不是没人。 这个人,就是四代无帝。 帝位,终是让人了。 无名教一向是有才德者居上,而上位者的悲哀,就是他身上不只负着一条命,而是整个无名教的命运,所以上者无私情,他不能放入感情,必须顾全大局,必要时随时得牺牲局部,把自己的心和血剜出来。 煌是有才的,但他不够狠心,无法全然地断绝,偏于感情用事。 而昊,他在必要之时,他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作法,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将事情全部承担下来。 发现了昊之才华的无帝在几次考验之后,做出了选择。失去无帝继任人身份的煌,成为御夜使者的令主——这原本是昊的位置。 御夜者,只能在黑暗中出现。御夜使者,便是在黑暗中为无名教铲除所有不利因子之人。他们是不列入无名教正式名册,出了事无名教也不会承认的——杀手! 那时,日月暗的继任人正被师父带着修习基本功,尚未与无帝继任人正式相处,兼且年纪幼小。除了年岁稍长的寒惊鸿,没人发现帝座继任人换人了,但寒惊鸿心机深沉,也不说破此事。 于是——光明的顶端陷落,坠于黑暗的顶端! 再也没有煌这个人,只有代号——令主! 他就此被人遗忘。 再也没人可以叫他的名字。 煌心中何尝没有怨言,那种两极的失落感觉,便有大智慧之人也是一时难以看破的何况,煌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但那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恩师,一个是他的亲弟。他又能如何?不能反对,不能反抗,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什么都不能!!! 他努力当好御夜令主,努力习惯黑暗,努力在黑暗中求存。 断了回到光明的念头——不然,他会不平,他会不忿,他会崩溃的! 官慈是他一次在出任务时救回来的。他救回来的不只是官慈,还有许多人,但以官慈的成就最高,日后,成了他最大的助力。 寒惊鸿的死,令无名教一时乱了套,日君不能少人,可是日君又没有另外的继任人。无帝正打算将帝位转承与夜语昊,事情已是箭在弦上,欲发难发。 夜语昊提议,让煌来继承日君。 煌想大笑。 疯狂地大笑。 他知道昊是为了他好。 可是,他已融入黑暗之中,何苦已将他拉回光明里去?!在光明中,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早已成了别人的,他当日君,当‘无帝’的下属。夜语昊可曾想过,这教他情何以堪?! 像个木偶般,别人一动,他从光明进入黑暗,别人再一动,他又从黑暗回到光明。他全无自择权,全被那些恩师,亲弟牵在掌中,随线起舞…… 无名教的职责是——服从。所以,他服从了。但是,他与昊的心灵连线,已经断了。 昊不知道煌的心思。他不知道,在黑暗中,煌早已是杀人如麻,双手血腥,曾有的风发意气,耿直仁善,是被黑金镀过的,虽然还是明亮,却泛了黑泽。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顺从,当日君,选日君继任人,将事情交与下一代,然后,幸福美满地过完此生?! 心中隐隐有着隐晦的念头,不明所以的。 夜语昊遣他随水横波下山,他遇到了柳残梦。柳残梦从其父亲,也就是上一代武圣那得知煌曾是无帝选人之事,用言语挑动煌。煌觉得心中的晦暗越来越浓浊,想着,该不该去要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没有结论。 因为昊是个好领袖,煌自认不可能像他做得那么完美。只要昊没有错失之处,煌不可能背叛他! 轩辕与昊的事在祈王府揭起序幕,煌才知道,昊还有那么多事没有让自己知道。甚至连武功废了也不让他知道! 煌不忿! 上者无私情,昊与轩辕之间却有太多的私情。虽然两人并没发现,也不会承认! 上者无私情。他是为此才失去无帝之位,昊如果无法做到上者无私情,他也没有资格再当无帝。 轩辕,柳残梦,夜语昊三人一同回无名教,煌从官慈那里不断得到消息,越看,他的心便越冷。 他对夜语昊的了解,总是比别人要多一些。他已看出,昊因为身体不行,想退位,想放开一切,想在轩辕与柳残梦中选一个,以寄天下——有无名教的相助,何愁天下不定。 他终于狠下心。 夜语昊,你想退隐江湖我不管,但你想毁了无名教百年基业,却是我绝不容许的。你若为了私情将无名教交与轩辕,我便助柳残梦,与你抗争! …… “事情就是这样了……他终是选择了轩辕,我也只有一路走到对立之面。我绝不能让无名教就此消失。他是从我手中得到帝位,是我力不能及之过。若再任由他干下去,我也成了无名教破灭的帮凶!”日君咬牙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可是,心头的郁闷也越来越重,压得他天旋地转,世上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其实,我并不打算杀他的……”细若游丝,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我……我只是……想吓他……让他知道……我的愤怒……” ——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间,由光明的最顶端跌入黑暗深渊的感觉?!由天之骄子转为默默无闻,连存在都不能让人得知的感觉?!因为是最亲的人的安排,连反对反抗都不行,只有隐忍的感觉?!杀人如麻,当无名教的杀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觉?!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却因为你们少了人,强行从黑暗中提出来,面对你们‘施恩不望报’的嘴脸的感觉?!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毁!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后便陷入错乱!你补偿我?你到底能补偿我什么?!—— 日君话里的含义,官慈终于完全读懂了。 “文书姑娘,你听够了,可以进来了吗?”官慈忽然提高声音,向门外呼唤。 日君心念正陷入最低潮,头脑里一团浆糊,一时竟想不起文书这个名字到底是属于谁。见紫衣少女进来,迷糊的脑袋这才闪过一丝亮光,指着她道:“我认得你……”说到这,又停下了,努力思索着方才是要说什么话。 文书双眸红肿,秀靥铁青,微微俯身一礼,也不下跪。“君座。” 她此时竟还唤着日君的敬谓,日君打了个寒颤,突然大笑起来。“是了是了,你不就是无帝身边的好侍女吗。怎么,无帝被我逼死了,你不愤怒?还是你识时务打算向我投诚?” 文书咬着牙,不住回想着当日在温泉边答应了帝座,要为他完成十件事,才有资格去死,那时想过,纵使是比死还难过的事,她都会忍辱偷生,完成它。 “君座……”她吸着气,慢慢地说着。纵使明白日君所有的苦衷,但他逼死了最尊敬之人一事,是不可更改的。她必须克制,不能让情绪冲动,破坏了帝座托付与她的一切。“现在是本教危急存亡之秋,无论有多少恩怨,还请你先放下,听妾身一言吧。” 日君头很痛。他不想听文书说话。他觉得他听了之后头会更痛,连身子其他的地方都会痛的…… 文书见日君没有反对,便当他答应了。 “妾身先说件帝座不曾交待的事。其实,帝座原已是命不长久了。” “什么?!”日君与官慈同时失声,难以置信。 “本教教务原本便繁重无比,历代无帝大多盛年退位,便是因心力交瘁之故。帝座被轩辕帝废了武功,伤了经脉,身体比一般人更为虚弱。可是他强撑着不让大家发现,结果久苛成疾,被药师发现时,已是药石难治。以药师药道之精,亦只能勉强为其保命,拖得一时是一时,也不知哪天就会去了。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之事,忧心本教在他离去之后还能与朝廷及武圣庄对抗吗?下一代的继任人都尚未选出,一旦他去世的消息传出,朝廷与武圣庄定会来趁火打劫的。所以,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将一切先安排好。”文书看着日君。 “君座与官侍卫长书信往来,猜得不错,帝座带轩辕及柳残梦回总舵,除了明里告诉大家的,想改变天下势力一事外,也是想在两者中选一人以寄。那时他才能静然脱身。” 日君默默无语,仔细听着,心中极是不安,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地方错了。但头好痛,什么都不想去想。 文书收拾好渐渐激动的情绪,再次开口。“帝座的选择绝非为了私情,妾身可以保证。若有机会,若有选择,帝座第一个想杀的便是轩辕帝了。但帝座说,轩辕皇朝经过百年,根基早已稳固。轩辕也是个甚得民心的皇帝,不曾为天下人落下口实,想推翻他并不容易;柳残梦心高志远,念在天下,其之才华横溢,又狡诈如蛇,狠与忍都把握得当,若有机会,确能吞吐天下。但柳残梦的优点是争,弱点也是争。千载史策耻无名,他是不甘于平淡的天生斗将,想不停地争,与天争,与命争,从斗争中夺取肯定与满足。若生在乱世,定是能令风云色变,更改江山的枭雄,但他不幸生于太平盛世,存在于这个与他意愿相违的年代。他可以是最好的开国之皇,却不是适合护国的君主。帝座若选择助他,便等如将江山投入熔炉,将万民焚烧来换取本教的安宁。 所以,帝座选择了轩辕——至少他已经是皇帝了。” 日君脸色发白,白得可比昨日的夜语昊,青灰灰的空。文书所说的真相,让他晕眩,心肠一阵翻动,喉间格格作响,直想吐出些什么东西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错了吗? 为何什么都不肯与我说?! 既然不说,那就永远不要说好了,为何要在这种时候,才来乱我的心?让我追悔?!让我自责?! 不,我不承认!!我没有那种情绪!! “你想与本君说的就是这些?” “不,属下只是想化解君座与帝座之间的误会。”文书轻笑着,对违背夜语昊意愿,在日君心上重重割上一刀之事,有着凄然的满足感——受伤的并不只有你,所有的人都是伤痕累累。你没资格说你最苦!“接下来才是正事。” 日君强摒混乱的思绪,提起精神。“你说吧。” 文书静静垂下眸子,等着给日君剌上更重的一刀。“其实,君座背叛帝座之事,帝座早有预感的。他一直不愿这么想,所以从来不告诉任何人这个应变计划。但是,他是无帝,他必须为一切做最坏的打算,所以……” “住口!”日君突然跳了起来,声音凄厉得有如受伤的狮子。“你给我住口!你想说,他是故意的,故意上当,故意在我面前投崖吗?!” “故意不故意妾身不知。君座还请先冷静下来。不然妾身不好交待……想怒吼,妾身比君座更有资格吧。”文书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栗得那么厉害,连按都按不住。她很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丑恶,明知此时的日君不会好受,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地话去剌激他,伤害他。 日君还想发作,被官慈按捺下来。现场三人中最冷静的或许就是他了。“文书姑娘的正事到底是什么?” 文书转身往外间行去,不久抱回几个轴卷,一个黄皮信封。 “这是‘遗诏’,真正的‘让位遗诏’。”文书拿着信封,温吞吞地加重语气。“是帝座在总舵时就写好交与妾身,在他过世后交出。” 日君伸出手,但按在信封之上后,发觉自己双手僵硬,无论如何都无法合拢,无法接下这薄薄的一张纸。文书素手一翻,将那遗书放于日君掌心。 “妾身先恭喜君座得回了无帝之位,还有官侍卫长,以后该叫你君座了。” 日君漠然接过,并不打算打开,耳边听着文书似远又似近的声音。“君座与柳残梦的合谋,将成为柳残梦控制君座的把柄。但有这张遗诏,则一切都不一样了。此诏有妾身与独孤离尘为见证人,上有帝座留下的,分别只有日月暗各自可辩认的暗记。所以,柳残梦再也无法动摇君座的地位,而君座因为帝座之死却获得柳残梦的信任。双方形势正好反过来了……” “……这些是帝座针对武圣庄所有明暗势所做的对策之法,现在柳残梦正信任君座,君座可以轻易地利用上方之法对付他。这点是帝座虽有对策却一直无法做到的事……” “……轩辕帝那边可以不用担心。帝座借轩辕帝想隔山观虎斗的心思,诈得他一份毒誓。只要武圣庄、无名教不对朝廷出手,轩辕帝也绝对不对两方出手。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时间,要赶在柳残梦未发难,轩辕逸未找到借口之前,除去部分武圣庄的势力。但帝座又有交待,绝不可全盘铲除,以免孤军对上朝廷……” “……此事若成,天下势力立变,以朝廷为最,本教与武圣庄单斗定败,联手则胜。争到后期,朝廷将会出手欲获渔翁之利,然轩辕为誓言所困,不能亲自动手,危机不大。柳残梦是为人杰,懂得何时该忍。只要还想留下武圣庄一脉,就会与本教联手,令朝廷不敢威加于两派。但由于双方无法尽心合作,武圣庄又有所损失,独木难支,所以柳残梦的野心也只有暂时熄灭。本教因失去帝座的危机便可化解……” …… 好半天都没听到文书接下去的话。日君这才抬头一笑。“说完了?” 文书看着这笑容,心中不由一寒,“帝座交待的,相信都已经说完了。” 日君将文书手中的东西一样一样接过来,一张一张打开,一行一行细看。 室内除了书卷转动的沙沙声音,一片寂静。 “……原来,他早已算好一切,计好一切,让大家都不得不在他的棋盘上走了。”剔透的水珠落在图纸上,晕开一层墨,深色慢慢地延展开,圆圆地一道黑。“轩辕逸,柳残梦,我,月后,官慈……每个人都被他送上了棋盘,被他操纵着……他甚至连自己也不放过……他一死,既‘补偿’了他对我的伤害,将无帝之位还于我,又换来柳残梦的信任,种下败果……如此完美的计划啊……” 日君沉沉地笑了起来,声音低哑。 “文书,本君告诉你。夜语昊为无名教所设计的一切,本君都受领了——有如此方便,都算计好了,只要闲坐在一旁就可以坐享其成的东西,谁舍得拒绝。这不也在你的好帝座的算计中!所以你不用担心本君会因为与他赌气而毁灭无名教。”他抬起头,眼睛被泪水清洗过,清亮亮得骇人。 “但是,本君再告诉你。断崖之边,本君与他——恩、断、义、绝!再没有任何关系。而现在……他将是我在世上最恨的人!” 官慈在旁无言,他只能无言。他不知该如何开解日君。 日君的恨,他能明白,无帝的无奈,他也能明白。 这种事情,到底是谁对谁错,他却真的无法明白。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发现自己是受害者。 那么,加害者又是谁? 天地间最恨的事,便是这种谁都没有错,可是,却一步一步,堆成了铸天之错,彼此伤害,彼此错过…… 尾声 御花园中的花开得艳,蝶翻飞,蜂缠绵,燕语莺声,一派春光。但从园心‘载云亭’中传来的琴声,却能听得人生趣全无,恨不得去死。 祈世子慢腾腾地磨着脚步,从园口花了三刻又两柱香的时间才来到亭外,心下大费思量,昨天,终于传来无名教与武圣庄的消息,却是无帝夜语昊已死,日君,也就是数日前皇上与他提起的夜语煌继任了无帝之位,官慈继任日君之位,然后,却是武圣庄与无名教在各地的势力突然发生冲突,局势一直暖昧未明。 嗯,不知该不该跟皇上说个节哀顺变? 将这个词慢慢套上夜语昊的脸,再将这两样套到正在弹琴的皇上,祈世子打了个冷颤,突然觉得背后颈间寒毛直竖。 ‘铿——’琴弦断了一根。 “皇上,你受伤了。”祈世子小心地提醒看来正在发呆的轩辕。 轩辕转动眸子,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立时觉得自己没有去死真是一种大罪过。“皇上……” “你瞧瞧这幅字,写得如何?” 祈世子摸不着头脑,看着纱缦交叠之后的字幅,似是前些天正挂在御书房的字,忙赞道:“观此字纤细轻微却无一丝杂质,精纯之至,瘦而不弱,纤而有骨,空灵流畅……” “谁叫你评字了?!朕是说内容!”轩辕不耐打断。 “内容?”祈世子忙细细读起。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皇上,此人当是想归隐却因时机而无法归隐,才借黄鲁直这首词来表达那欲出世而不得的情怀。不过此词……” “此词还有下半阙,在柳残梦那里。” “柳残梦?”祈世子失声吟着。“难道是无帝……”见轩辕无语默认,低声吟起。 “坐玉石,依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石为朱唇丹面,长啸亦为何。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原来,原来皇上与武圣早知无帝有退隐之志。所以您才教臣不要管无名教与武圣庄的动静。” “是啊……朕被他骗了道毒誓后才想到,他如此有把握,该不会是早已确定好他走后无帝的传人。这传人并不简单,必须得众人心服,不然日月暗那三个心腹没有一个会同意的。所以朕才省起唯一的人选就是那个十年没有音信的夜语煌……只是没想到他一直都在无名教中,还成了日君!朕这次当可上得大了!”轩辕突然生气起来。 “皇上。”祈世子想起今日来宫的事。“无名教与武圣庄目前接近两败俱伤,皇上要不要插手呢?” “这就是问题!!”轩辕更气。“朕都发毒誓双方不动朕朕也绝不动双方的。” “难道不能从权吗?”祈世子小声问。 “大丈夫重然诺。朕从不轻许诺言,但一诺千金,绝无二话。你要朕当个背信无义的小人?!”轩辕拍案而起。祈世子不敢应不是,更不敢应是。 “而且……”轩辕微微笑了起来。“现在插手,只会造成武圣庄与无名教休战。他们的势力消耗得还不够,还得再等等再说。” 祈世子大喜。“皇上是说……” “朕没说什么。反正答应的是朕。若有人不听朕的话,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吧。”轩辕拔动琴弦,宫商角徽羽依次而响。 “臣明白了。”祈世子看轩辕并无为夜语昊之死而伤心之色,斗胆再问。“那皇上觉得无帝……是真的死了吗?” 轩辕再拔动琴弦。“夜语昊已经死了。不管山崖下的他是生是死,名义上,他都必须死,再也不可以出现于武林,否则,日君……不,现在该叫他无帝了……他的地位会不稳。” 祈世子不胜唏嘘。“那山崖下无帝到底是死还是活?听说柳残梦也认定无帝死定了。” “奇怪,这么简单的事……你们下去看一看不就可以知道了嘛。”轩辕冷笑。“其实柳残梦并不认为夜语昊已死,否则,以他斩草除根的个性,不派人下去查看个究竟是不会摆休的。或许他自己也没发现,他对夜语昊有着相惜,怜才之情——对他这种冷情之人来说,是甚为难得之事。如果一旦确定夜语昊未死,他势必继续追杀他,而确定夜语昊已死,他却会怅然若失。所以他宁可不下去看,就当做夜语昊已死……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着的,他们一方面相信着夜语昊已经死了,另一方面又觉得像他那么惊采绝艳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死去——你不也一直问我这个问题——所以,大家都不下崖去探个究竟,就让他变成谜,让这个天下第一人永远活在他们的想像里,传说中。” “……皇上说得极是,臣甘拜下风。”笑吟吟地着送上一记马屁,祈世子见轩辕现下还能条理分明地对解释,便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轩辕与夜语昊之间十年来不断激荡的难解情结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他生怕夜语昊的死对轩辕造成了什么反应,那就糟了。 “哎呀,朕想到了……”轩辕突然惊叫起来,瞪着祈世子,想将他吞下肚子的样子。 祈世子稍退后一步,干笑。“皇上想到了什么?” “朕想到了,夜语昊答应要陪朕一夜的,现在他就这么走了……朕到哪里去找人?!”说着,目现青光,看着祈世子,大有将他当成夜语昊捉来补偿自己的损失。 “臣……臣衷心希望无帝未死……真的。”祈世子差点就想伸手掩住胸前,吞了口口水,在轩辕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眼光下,一边佩服着无帝不知是怎么挨过的,一边慷慨激昂地发誓。“放心,皇上,只要无帝未死,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一定会为皇上挖地三尺,将无帝找出来的!”边说,脚下边抹油,慢慢地慢慢地向后转去,快快地快快地快马加鞭溜了。 看着祈世子远去的背影,轩辕一点一滴地,仔细地收起了笑脸,手指在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 “何苦来试探朕呢……朕一向头脑清明,清明地过头了……怎么会有糊涂的时候……” 看着修长的双手在凤尾琴上动来动来,轩辕闭上眼,想像着在无名山中,夜语昊曾为他们弹琴的样子。 他那笑吟吟的侧脸,清秀深刻的轮廓,若有情,却无情的眼光……长睫柔和地微垂,在眼下颤出一层细影……淡红的唇稍稍抿着,有些干燥……好想让它湿润……也曾经让它湿润……但,最想要的,却始终无法到手…… “这里空了……也不会妨碍朕的清明啊……朕是,奉天帝轩辕逸!”抚胸轻声笑着,大声笑着,笑弯了腰,笑得蝶也飞蜂也飞,全飞到了高处去,不敢再下来。 笑声在风中几度流转,渐渐的,慷慨的笑声被柔媚的春风镀成了伤怀之色……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