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下部之 海誓山盟 (下) 天下第一下部之 海誓山盟 (下)by: 清静 文案: “你以夜语昊之名应承了朕的事,是不可以失约。来年正月廿七,朕于离宫等你,一年之期,万勿失约。” 约定,展开了一场追逐。在这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三年里,轩辕期待著让自己感兴趣的游戏。 天地间唯一的知己,是他最渴望的对手,追逐的胜负无关乎天下,只关乎己心。 复杂的心思,在深沉无可计量的暗潮汹涌中,是掩饰著怎样的悸动?最终的结局究竟要这狐狸儿般精明的第一帝该如何选择呢?且看这天下第一帝和天下第一人间,究竟是孰胜?孰负? 第八回 烟花春复秋 点亮烛火,看看宫漏,已是四更天。 夜语昊额际微汗,倚在轩辕赤裸的胸膛,闭目沉睡,却睡得有些不稳,睫毛不断轻颤。 笑吟吟地为他抹了把汗,涂到纤薄的唇上,微带了点血色的唇水光莹莹,诱惑着旁观者一亲芳泽。轩辕心随意动,当真就一把吻了下来。 叹息一声,昊疲累地睁开眼。 昨夜那场直欲将人性、理智、欲望统统粉碎的狂乱风暴,不是一向淡情寡欲惯的人能承受得住的。身心齐齐受到的冲击,远比肉体上感性的痛楚强烈得多。与上次在药物作用下的迷醉不同,今次是完完整整地意识着所有的一切,看着两人交合,分开,湿润的肌肤磨擦,痛苦和愉悦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真是堕落…… “四更了。” 难得能见到如此怏怏无力的昊,轩辕突然对自己昨晚的过份抱着小小的忏悔——不过,承受三年来不断的思念而堆积出的欲望,对于生理正常的男人而言,昨晚或许只能说是小意思~ “昊……”抚着他淡红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皱皱眉,唔了一声,昊转开头,意识又有些昏昏沉沉,直想再睡。 “你居然这般顺从,朕实在很难放心……”带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每次你这样作的时候,都是有着朕看不到的算计……色不迷人人自迷,朕好像只有上当的份。” “有吗……”夜语昊倦怠地微微一笑,再次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轩辕。“或许吧,也可以说你疑心太重……毕竟,不是无帝的我,无须大用什么机心,你大可放心。” “这就更可疑了……”轩辕咕哝了声。“居然会解释。” “你该走了。”夜语昊再提醒一次,翻身将被子全卷了过来。因为轩辕坐起的原因,有些空气跑进了被窝,失去内力后他是越发畏寒。 轩辕盯着夜语昊昏昏欲睡的脸,唇角上翘。 还以为能趁他倦累时敲击出什么来,结果始终是滴水不漏啊。 “你不问问伊祁好么?”轩辕下床拾起衣物,不便唤宫娥过来服侍,只好自己亲自穿上。 “伊祁……”面向墙壁,夜语昊静静地睁开了眼,语气还是微带倦累。“应该很好。” “那是自然,不论为了母后还是为了朕,又或是你,大家的心思都是一般。所以,朕特别为他寻回了韩霁与秋素心夫妇。” 见夜语昊面向暗壁,默然不语,似乎已经睡着了,心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当下满意一笑,继续刺激。 “那两人是母后当年执掌神仙府时的心腹,在母后退出时也随之退隐。朕找来了这两人,伊祁嘴上不说,又是一脸嫌弃,暗下却不少向那两人问着自己生父生母的事情。” 看着纱缦之后的墙壁,幽幽忽忽的烛光映照出自己的侧身剪影,忽大忽小。夜语昊努力回想不久前在雁荡遇到的韩氏夫妇。 伊祁对他们也是有好感的,在雁荡,若非先遇上自己,伊祁会随那两人离去——也就不会和着自己遇上轩辕了……缘份二字果然难以说清。 这下子双方各偿心愿,皆大欢喜,自己的选择,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将伊祁带向正路,将是轩辕日后的责任。 垂下睫,悠悠地笑起。 轩辕呀,今次我的目的,简单地让你不敢相信吧。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我的愿望,不过是—— 时间的倒溯 看着祈世子又抱进一叠文件,轩辕叹了口气,指向身边自地板堆起,已经堆了三叠的小山。“放那边吧。” 宝亲王不吭不响地走了进来。又是一堆奏折。 “啊!”轩辕执笔支额,捂住眼,打算眼不见为净。“你们俩不会先帮朕处理一下,怎么大堆都直接往朕这里塞了,朝廷没有人才了吗?!” “皇上啊~~”祈世子惨叫。“是你自己下令不可将事态扩大的,除了少部分人外,又有谁知此事。雁荡那边风云正起,臣手边几个心腹全都留在雁荡防止江湖势力突生异变,人手本来就不足。现在资料收集了一大堆——您老人家若有空摆驾臣处,你会发现臣的祈王府三个院落都用来堆资料了——这些已经是臣百里挑一精选出来的,您不见从昨夜起臣的眼珠已经累得快凸出来了!!” 宝亲王早已匆匆走了出去,看来也是忙碌之极。 轩辕头一垂,趴在桌面上。“朕从来没想到自己的领土会大到让朕痛恨的程度。” “可不是么……”已经来回送了好几次资料,每次都得走遍皇宫那曲曲折折没完没了的宫殿回廓,祈世子也想趁机偷懒,当下向着帝王抱怨。“一夜之间,神州到处都起了问题。洛阳、杭州、岳阳、幽州、大同、……一封又一封异变的消息全往暗流总部涌来,个个都尖叫着事态紧急事态紧急的,也不知紧急到哪里去——只不过收到人家的烟幕弹,就以为真要造反了。就连累我这边收收接接,不敢不当一回事。啧,伦王的旧部,加上武圣庄在明里暗里动动手脚,而无名教又因昊帝座之事,早与皇上您势不两立,这下儿忙昏头才是正常的事……” 越说越怨,全不管自己刚毅俊美的佳公子形象,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吓坏了正要送茶进来的小太监。 轩辕一边听一边翻着手中的文件,到得祈世子提起无名教时,抬了下眼。“说到昊,他今天可有什么异动?” “没……”祈世子苦恼地托着头。“从皇上那天春宵一渡离去后,昊帝座每天都一般模样,看看书,弹弹琴,赏赏花,喝喝酒,偶尔偶尔坐禅听道,完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实得不得了。” 轩辕听得与祈面面相觑。“这么老实啊……” “所以才说是大事不妙!”祈世子叹气。“人家摆明早就布置好一切,就等着皇上去破局。偏偏这么多事,到底哪一些是昊帝座指使的根本就搞不清楚,要放着不管又怕日后生变。要一件一件过滤……”他瞧了轩辕身边那三堆小山,想到家中三座大山,更加用力地叹气。“皇上如果真有如此打算,请先准许臣辞去所有职位,好让臣退隐。” 轩辕低头继续翻看文件,闻言微微一笑。“没必要这么麻烦,真有那时,朕答应你,直接砍下你的脑袋,那便一了百了,安乐无忧了。好,祈,快谢主隆恩吧。” “早说您老人家会连累到微臣的~~~~~”祈世子有气无力,唤了一声,突发异想。“皇上啊,你想,如果我们不管的话,昊帝座为了不致生民涂殃,是不是也会收手助我们呢?毕竟……” 他的话吞没在轩辕古怪的眼神中。轩辕停下笔,正用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皇上,微臣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轩辕嗤笑了声,还是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祈。“朕只是想,朕这个爱卿看来也不是个草包枕头,为什么老是会想出这种奇怪的话来——放手不管?!这可真是个好主意。你很快就会看到江山改朝换代,换成无名教。” “可是当初昊帝座将三统的天下归一于朝廷,同时削薄了无名教与武圣庄的势力,不正是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现在形势越发倾向我朝,昊帝座不可能在此时引起动乱……” “你未免将夜语昊想得太过悲天悯人了。”轩辕冷笑了声。“朕问你,你可知道昊最初被人怎么叫的么?” “臣不知。”祈世子来了兴趣。“臣正恭聆皇上圣谕。” 轩辕瞄了他一眼,笑。“这个……时间太久,朕不记得了。” “皇上!!”祈世子跳了起来,吊人胃口也不是用这种方法啊~~~~ 正想抗议,却见宝亲王又再次走了进来,见他还在,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忙我的去了,大家都辛苦,区区不该偷懒对不对。”祈世子当然知道这位同伴那眼神的含义,急急开溜——像祈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子都敢顶撞的家伙,最怕的或许就是这位三不五时威胁着要抄了他那王府的宝亲王了。 无奈,谁叫宝亲王正好顺便执掌宗正寺。 宝亲王放下另一批奏折,正欲离去,轩辕突然唤住他,递与他一张纸,上方笔墨淋漓,刚刚写好。 “云,去侍卫营里找出这几个人来。” 宝亲王接过打量一眼。“干什么?” “朕记得燕云山庄那边的侍卫是五天换一次吧。朕想送几人当昊的贴身侍卫——就是时刻不离身边,一直会出现在他视野的那种。”轩辕笑嘻嘻地说着,挥手示意宝亲王退下。 宝亲王微皱下眉毛,见皇上无意为自己解惑,敲了敲御桌。“原因。” 轩辕抬头,眨了下眼,还没开口,宝亲王又道:“真正的。” “……受不了你与祈。”轩辕笑叹了下。“真正的原因其实都是一样的,看住昊。” “就凭这些人?”宝亲王不信. “就凭这些人! ——如果用得巧妙的话,呵呵……昊绝对没办法分心他顾。” 嗜血娃娃……果然是好久前的记忆了。若是不祈提醒,朕都快想不起来。 不过,朕相信,你是不会轻易忘了那些人吧 自袖内取出玉扇,轩辕笑吟吟地扇了起来。 —— 垂柳依依,微吐嫩芽,寒湖凝烟,宛风如舞。 湖边的柳树下,夜语昊正闲适地据案挥毫。 但凡春天,但凡湖边,但凡有着柳色,三分容貌的人也可以在此时映衬出七分气质来,淡烟轻雾中,绰约若五云中人。可是,若让夜语昊站在湖边,却是一湖春色尽为斯人所夺,只为那谪仙之人落了个衬陪的份。 春色十分,掩不过那清影一抹。 这日正值风和日丽,杏雨初霁,柳丝蒙着层轻茸,鹅黄色的柳絮漫天尘舞,春情万端,对着这般佳景,夜语昊心情也是不错,沉吟了片刻,写下两段话。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谢。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舒云展。’ 写完自我打量着,挑挑眉,笑了一笑,随手将纸撕个粉碎。 花开花谢,云舒云展?已坠入尘埃中了,又有何资格写这两句话。 他又摊了张纸,闲看湖边春花初展,寒梅零落,挥毫。 ‘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 品味了片刻,突然笑道:“未免也太过孤冷,非佳品,也是留不得。”说着,又随手撕去。 示意侍从再次铺张纸,这次倒没多做思索,落纸甚急,一股气几乎是奔泻地写着。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写到这,笔力微顿,重濡浓墨,正欲再接下去,却听侍从突然跪下。 “恭迎皇上。” 笔停在半空中,夜语昊回过身来,果然轩辕一身明黄龙袍,连换都没换,正向着自己走来,一脸笑意晏晏——十足心怀鬼胎。 “昊原来在这边吟赏风月,果真闲情……”走到夜语昊身边,见他在写什么,微微一笑,接过昊手中的笔,继了下去。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两人皆是用楷书书就,这一并列,就可见两人字法的差别了,夜语昊字体瘦而不弱,纤而有骨,欲断还连,细看依稀有着王者高傲自负的气象,却又掩不住一派清气出尘;轩辕正相反,墨浓而重,字字霸道狂妄,正合了词中之意,但在狂妄之下,字字之间内蕴理智,不致于零落松散。 对视一眼,两人都在纸上看出对方的性子来。夜语昊取过纸,正要撕毁,轩辕一把接了过来,笑道:“难得朕近日如此忙碌,还有空写出这样一幅顺眼的词。昊怎可不为朕珍惜珍惜~”说着,顺手交给了身边侍卫。 夜语昊不喜自己一时心境被轩辕取走,复又庆幸之前两幅都已撕毁。当下只是淡淡笑道:“皇上不是‘日理万机,贵人多忙’,今日怎地有空过来?” 说来语平意淡,竟似与好友相见时,寒喧那么一两句。似乎两人并不是有着肉体关系的敌对者,那一夜有过的狂乱迷离,早已忘了个干干净净,全不曾在意过。 这种不在意,自然比怨恨更让轩辕受不住。 但这次轩辕不过打量了夜语昊片刻,居然不生气,只是摇头。“朕本不该对你有何幻想……幸好朕早也不指望你会有个正常人家的反应。” 微微一笑。“皇上忙里偷闲就是为了找在下说这两句话?” “哪里哪里,朕只是担心无帝的身份特别,会为昊带来麻烦,所以特别送几个贴身侍卫来。”垂睫遮住眸下深意,手掌一拍,便有五位少年侍卫走了过来。 “见过叶公子。” ——夜语昊的身份在这里倒也不算个秘密,只是一旦不小心传开来,绝对会是麻烦一场,因为轩辕早吩咐这里的人都唤他叶公子而不名。 淡淡打量了眼,昊不置可否。“你大老远跑过来就只为了这件事?!” 轩辕手中玉扇一摇,靠近夜语昊,以扇掩唇附他耳边笑嘻嘻地小声道:“当然啊,昊的安危朕一直都很关心的~你送给朕如此‘好’礼,朕受之不安,只得回你五份小礼。” 轻笑一声,抬眼。“谢了。” 送走轩辕,也没意思再写字了。夜语昊示意侍从们收走笔墨,这才仔细看着五人,都是一般年纪,冷冷地看着自己,倒还看不出有什么奇异之处。 不过,光是年龄小这一点就已经很奇怪了——不怕经验不足而坏了事么? 又或者,这几个小鬼正是轩辕最得意的一批新血?沉吟着扫了一眼——那更不可能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一个人连续三次得意下属被同一个人策反的话,想必他再怎么蠢也不会给那人第四次机会。 又看了五人一眼,这次,正巧对方大约是首领的那人抬起头来,两人目光对上,夜语昊微笑点头了下。 对方喉间骨碌了一声,抿紧唇。 确实有古怪——如果年龄小可以用是新血来说明的话,那这种激烈的目光就不知该用什么来说明了——说得夸张点,他们自制的目光下,隐藏的可说是仇恨! 仇恨……作人还真失败。正苦中作乐地想着时,不知为何,脚步突然一僵,心跳也失速狂跳 不好的预感,危险的逼近,身体在拒绝着接近真相。 内心最深处,被重重血泪覆没的某个地方,正危险地发出龟裂之声。 手指微微有些冰冷。夜语昊突然转头看着湖面,平静地笑笑。 “接下来有几天要好好相处,在下能否请教一下各位名讳?” 众人之首的那位少年一怔,没想到夜语昊居然会主动问起,目中异芒奇闪。喉间又咯地响了一声,似是在喉之鲠将要吐出,一时间倒是说不出话来。 “在下李知恩,忝为侍卫营卫长……” “少年得意,可喜可贺。”夜语昊轻笑。“李兄似是意犹未尽,有话不妨直说。” 李知恩犹豫片刻,目光突冷突热,内心处于激烈交战状态。他身后那几位少年皆以他马首是瞻,见他未说话,也都不开口。 厉风啸过僵持的众人,寒湖复冬,衣袂的簌簌作响,是现场唯一的声音。 李知恩深吸口气。“在下即名为知恩,便不应记仇。因此,在下只想向叶公子问个问题。” 微微一笑,捏紧手心。“请说。” “十五年前,五毒教为人唆使,背叛无名教,造下不少杀孽,因此受到御夜使者的追杀,这点是由咎自取,怨不得人。”李知恩说得极慢,不知是在控制着情绪还是控制着措辞。“但是,千里追杀,十停已去其八九,剩下的不是伤兵残将便是老幼妇孺,据说现场是哀声一片,祈求着当时身为御夜令的你放过他们一命。 在下想知道,叶公子究竟是何忍心,竟能下令全部屠杀,一个不留,事后还清点现场,怕有漏网之鱼,又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尸体,不给生者留个纪念?!” 龟裂的封印扑簌簌地剥落,污垢的黑血自伤口涌出,弥漫了所有的意识。 夜语昊笑了。 笑得云淡风清。“如果是问这种事的话,很遗憾,在下不知该给你个什么答案。”说到这,顿了下,眼睛直视着李知恩,笑容变得益发尖锐。“只是,你对在下的事如此了解,你就该明白,在下这双手上,并不只有区区五毒教的血啊。细数的话,应该还有不少无名教的叛徒……” “你!”李知恩猛地握紧了手,青筋直爆,瞧着大有冲上来给夜语昊一拳的意图。却被身后众人紧紧按住。 夜语昊笑吟吟地打量着他。“对了,在下想起了。当年五毒教教主好像也是姓李……你该是他的儿子吧。这还真是巧遇呵。” “呸,谁与你巧遇!”李知恩被左右一拦,终于压抑下内心愤慨,啐声道:“夜语昊,枉费我之前将你当成个人物,当你是有什么苦衷的,原来你真的只是个小人!——这种用着叛徒的血来取悦上代无帝的欢心,是你的拿手本领吧!你那兄长是个笨蛋,居然没有防着你。弟夺兄位,又于危难时弃无名教不顾。无名教百年来的清誉都为你一人败坏!而你竟还能厚颜无耻地活下来,嘿,你这天下第一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你不说,我不说,无名教的清誉又怎么会败坏。”夜语昊唇角的笑意更深。随口道:“只不过瞧着各位气得不轻,还得跟在在下身边。在下想想,实是内心有愧,惭愧惭愧。” 李知恩恨恨啐口口水。“夜语昊!你不用使激将法。皇上既已下令死守在你身边,我们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你气走。” “李公子太多心了。在下只不过实话实说,哪有激将。”夜语昊说着,突然掩唇打了个哈欠。“唉,昨晚看琴谱看得太晚了,现在有些困顿……在下去补个眠,先失陪了。” 李知恩五人气归气,却是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直到夜语昊回到寝室,倒头大睡,这才退出房间,守在门外。 —————————————————— 关好门,手冰寒刺骨。 闭着眼,双手握紧,夜语昊双手抱膝,坐在墙角,静静等待意料中的颤抖。 近十年不曾想起此事,现在的反应应该不会像当初那样激烈了吧。 冷白的指尖,白的发紫。在大雪纷飞中将手泡在池水里,会被骂是疯子也是当然的。红肿的手,痛得好像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可是抖一抖,却还好端端地粘在骨头上,血继续在周身流淌,从头到脚,脏得想将整个身子都一刀一刀剖开。 恶心感再次涌起,夜语昊几乎想往外面冲去,跳进湖子,好好地洗净这身子——虽然,早证明是没有用处。 已经过了很多年,以为已经忘记了,蓦然回首,那个秀丽的孩子还是站在原地,冰薄的长剑如风飞舞,在众人不信、震惊的目光中,切断骨,切断肉,切断生命。 鲜血喷飞,一身污垢。血海中,无人敢接近——包括自己的下属。 惊惧而鄙夷。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就这个娃娃没有。 御夜使者如此说着,如此评议着。 伤兵残将,妇孺老幼。无能者哀求的目光,止不住死神的脚步。 他是个无心的嗜血娃娃。 冷……脏……洗不净的罪。 自黑暗中惊觉过来,一身冷汗。无数的冤魂在梦里等着向他索命。 从不信鬼,从不信神,对于自己的选择,他从来不曾后悔过。 只是……不后悔是一回事。 伤害了人,犯了罪,却不是一句不后悔就可以掩过的。 夜语昊是坚强的,他惊才绝艳,以一双手,便能操纵着天下大局的走向,他不可能会有脆弱的时候,这是无法想像的—— 所有人都会这样说吧。 昊微微苦笑。 他从来不是神,不是完人。他只是个正常的,有血有肉,有恨有痛,有过荣耀,也有过失败的人。 只是,他被推上了无帝的位置。 无帝,是称号,代表了一个掌握了三分之一天下的容器,但不是活人。 旁人从来没有给他个表现脆弱的机会。 用着仰慕的表情,扼杀了他的脆弱。 无名教…… 慢慢念着这不知是爱着还是恨着的名字。 日君、月后、暗羽、药师…… 如果此时,能有你们陪在身边…… 噫,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为何还要如此作想?难道这样一个古早前的刺激就无法忍受了?! 随着记忆的回逆,昊突然想到,当日杀戳之后,在湖边捡回自己的煌。那时,煌曾抱着自己,用毛巾不住地擦着脸,擦着发,笨手笨脚,稚气地说着。 “……” 对了,当时他说了什么?! 到底说了什么?! 想不起往事,夜语昊捂着头,突然变得有些急燥起来,隐约记得那是一段很温柔,很安心的话,为什么现在会记不得…… 温柔?安心? 一怔,颓然靠着墙倒下。 怎么可能记得?! 现在能记得的,应该是煌在天成崖上,最后那段话吧。 ——‘补偿我?!真是我听过最笑的话!!你要怎么补偿我?!将帝座还与我吗?那又怎样?!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间,由光明的最顶端跌入黑暗深渊的感觉?!由天之骄子转为默默无闻,连存在都不能让人得知的感觉?!因为是最亲的人的安排,连反对反抗都不行,只有隐忍的感觉?!杀人如麻,当无名教的杀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觉?!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却因为你们少了日君,强行从黑暗中提出来,面对你‘施恩不望报’的嘴脸的感觉?!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毁!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后便陷入错乱!你补偿我?你到底能补偿我什么?!’ ——‘为永绝后患,我会杀了你的!’ 煌…… 连贯性地,转瞬间,想到卫长在雁荡说过的话。 ——‘三年前,你放弃了本教,诈死潜形,幸有煌帝座力搀狂涛,于生死存亡之际挽回了本教一线生机,联武圣,压朝廷,天下震动,无人敢轻窥无名一教。好不容易教中人心一致,拥煌帝座为主,令行无违,你却在此时现身……在下宁可背上逆上之名,也断不容许你再次出现影响到煌帝座的地位!’ ——‘在下坦言——不!您伤煌帝座伤得太深!一意孤行,自以为补偿了他,与他无所亏欠。但看在我们这些下属的眼里,你的行为——不可赦!在下绝不会让你有机会再见到煌帝座!’ 又是方才,李知恩说的话。 ——‘夜语昊,枉费我之前将你当成个人物,当你是有什么苦衷的,原来你真的只是个小人!——这种用着叛徒的血来取悦上代无帝的欢心,是你的拿手本领吧!你那兄长是个笨蛋,居然没有防着你。弟夺兄位,又于危难时弃无名教不顾。无名教百年来的清誉都为你一人败坏!而你竟还能厚颜无耻地活下来,嘿,你这天下第一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哎呀呀呀,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微微笑了笑,平日里不曾在意过的细言细语一时间都涌了上来,千窍百孔的心再怎么挖也只是千窍百孔,难以有什么更多的感概。二十多年来,自出生后所有的罪孽都在向自己追着讨命,可是,自己只有残命一条。 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压抑在手指间,红迹斑斑。 怔了下神,低头看着三年不曾见过的鲜血——原来,已经三年不曾复发过。 时间真的不多了。 淡淡笑着,任鲜血又一口喷出,夜语昊站起身来,寻了件蓝色的儒衫换上,背手拭去唇上血痕,又用旧衣将地上还有手背的血迹都拭个干净,将旧衣塞到床底,打开窗户,散去室内血腥之气,叫道:“李知恩,李知恩,在下要净身,搬桶水进来。” 外面咚地一声,也不知这几位贴身侍卫踢了什么出气,骂骂咧咧地去唤下人烧水。 昊耸耸肩,自枕头下取出个盒子,打开暗层,敲了敲里面那只筷子粗的小黑蛇,将写了些暗记的纸条绑在它身上。 “去,找你的主人去。” 将蛇扔出窗外,知道那人日夜常燃着的引龙香会将小黑蛇引过去。 “李知恩,李知恩,快点啦~” 外面被催地烦了,应了一声,又是一连串喧哗。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这便成了吧。 欲要解嘲地笑笑,夜语昊却发现,他的唇角怎样也弯不起。 第九回 宠辱不惊 “轩辕轩辕……” “叫哥哥。”轩辕头也不抬地应了声,继续翻动手中文件。 “嘿!”少年哪睬他,脚一蹬直接坐在龙桌上。“听说叶……夜语昊也来到京城,正住在京郊?!” 翻页的手一顿。“谁说的?” “韩霁。” “哦,是他啊……”轩辕点点头,右手朱笔不断在文件上写着。 伊祁本来还很有耐心地着轩辕告个段落再谈,没想到轩辕写完一份又一换一份,全不将自己的存在当一回事,当下大怒,抽走他手中的朱笔。“喂,你将他困在燕云山庄,为何不与我说?!” “朕很忙。”看看手心,幸好放手的快,只溅上两三滴墨水,当下示意身后之人取块绢布来拭手。“而且小伊祁又很生昊的气,朕担心你听了会不高兴。” “我……”伊祁一时语塞,若说不气,面子实在搁不下,若说还在气着,那就没理由向轩辕发怒。“我自是气他骗我,但他好歹也救过我几次,知恩图报,我当然要关心他的事了。”越说到后来,越觉得理直气壮。 “这倒也是……”轩辕又取过一支笔,笑嘻嘻道:“那你现在是不是要去看他?” 脸色微微一红,眉宇间闪过尴尬。少年期期艾艾道:“这个……去看看也是无妨的……”见轩辕听而不闻的样子,咬咬牙,手一伸。 “令牌!” 轩辕噗哧一声,只是顾着小孩子家脸皮薄,没有笑出声来。向身后之人示意一眼。“给他一块。” 少年拿到令牌,哪还有兴趣再在皇宫留下,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却被轩辕唤住。 “伊祁,朕要你答应朕一件事。” 居然没加个小字?!伊祁心下一喜,当有何正事,于是一脸正色地转回身看着轩辕。 “下次叫朕一声哥哥吧。朕实在不想这么年轻就被人传说有你这么大的私生子……” ‘嘭——’雕花大门被狠狠甩上。 耸耸肩,轩辕继续解决身后以等比速度增加的文件堆。半晌,若有所思地开口。 “银,叫祈去查一下,韩霁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书房外面喧哗嘲杂兼而有之。 “叶凡!”门被人哐啷一声推开。 夜语昊看着一笔点歪的巧笑美眸,叹了口气。“伊祁,太粗鲁了。” “要你管!”少年冲了进来,见桌上那幅画横竖是画坏了,一把扫开,上下打量。“怪了,才一个多月不见,你脸色怎么难看得像个鬼?” “我本来就是老头子啊。”微微一笑,搁下笔打量着伊祁。“轩辕倒是将你养得白白胖胖,可爱极了。” “你养猪呀!”少年毫不领情,嗔声怒道:“还白白胖胖!” 眼珠子骨碌碌地扫过立在站前的五尊门神,小声问道:“这些是你的贴身侍卫?” 夜语昊轻笑点头。 少年已经变得开朗了许多,丧亲毁家的阴郁虽还存在于眼底眉梢,不曾稍褪,神色却多了些生气热力,渐有几分符合这年龄之人该有的稚气。 轩辕作得很好啊……心中如是忖着。 少年撇撇唇,对于外面五个不比自己大到哪里,却被轩辕派来当夜语昊侍卫的少年有些不服。嗤了声后,突尔道:“叶凡,你还记得雁荡上那对韩氏夫妻么,轩辕说,他们是我娘亲的旧部。” “哦,轩辕是有提过。” “他们常常与我说着娘亲的厉害,还说轩辕的狡猾和执着就是遗传自娘亲的。” “那……”真是不幸吞回嘴里,伊祁如此高兴地来向自己炫耀,实在没必要打击他。不过,韩霁这话听来确有几分可信度,轩辕那种不合时宜的执着,与先后及先帝之间的恩怨纠缠是有几分相似。 “所以,你们等着,我总有追上轩辕还有你的那一天!”少年抿着唇得意一笑,目光炯然有神,灼热又激烈,看来便宛如另一个轩辕。 夜语昊不为所喜,反为所悲。 有一个不合常理的轩辕就够头大的,再来一个……真是天下人的恶梦。 “叶公子,该用膳了。”侍卫张默送来午膳,瞧了伊祁一眼,一脸平板冷淡地退了出去。 伊祁皱皱眉。“这些家伙的态度怎么这么糟!我去与轩辕说,叫他换一批。” “不用了。”夜语昊摇头一笑,看着桌上的午膳,不怎么有胃口。 有着这些人在他眼前不动走来走去,便如同看着自己的罪在走来走去,完全无法动弹。如此好利用的棋子,轩辕怎么可能换掉呢 唇色微白,又是一阵昏眩,满眼血色。长剑绞过松驰的肌肉,划过骨头的声音,血喷涌出来的声音,仿佛就在昨日。由哀求转为怨毒的眸子,十个,百个,千个,一并在眼前晃着。 用力闭住眼,按住额头,夜语昊只觉得这些日子来幻觉越来越多,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到底是我在梦中看着一切,还是梦中的我借着梦逃避一切? “叶凡……你怎么了?看来不太好的样子?”伊祁靠了过来,看着夜语昊突然一脸冷汗,不知他哪里不舒服,想起在雁荡时为他把过的死脉,心下惊惶一阵强过一阵,手一颤,就想唤人。 “没事,别叫人。”深吸口气,拭了把汗,再睁开眼时,夜语昊就与往常一样,温文柔和,冷静自制。 他按着伊祁的手,温暖少年受惊而冰冷的指尖。微微一笑。 “伊祁,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 “有个天下第一人当你的师父,那是别人求箸求不到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轩辕手中还是握着朱笔,不断圈圈点点圈圈点点,伊祁突然发现轩辕近来好像很忙的样子。 他将观察说出来,轩辕无力地用笔指指背后小山。“朕真感动你终于发现了。” “啊……那个……我一直以为是贡品……”少年自知理亏,小声嗫嚅。 “好眼力。”轩辕赞了声,甩开手中文件,再换一份。 少年好奇地取过一份来,打开。 ‘臣闻太湖剑派二月初七曾收容一批贵客,其中有武榜之七仙子玉无瑕,之十三剑胆高天义,之十九澜剑杨贺相护………………疑其人为伦王。’ 下面轩辕评语只得两字——放屁! 瞄了眼高贵尊雅威仪棣棣极具王者风范的皇上大人一眼,少年又换了份。 ‘臣闻青城派二月初九曾收一批贵客……’ 又翻了几份,几乎大同小异,差别只在于时间和地点,而这地点却是天南地北到处都有,上至西京,下至两广百越,只差苗疆地远,来不及送到。少年忍不住同情地叹了口气。“这些要怎么看啊?” 设迷容易解迷难,设迷人只要专注于一点,而解迷人却得从成千上万点里挑出他扔下的那粒种子。 “根据时间,根据速度,再根据地点,画出地图走向,挑出最有可能的路线追下去。”轩辕应了一声。“而朕就负责挑出路线来,免得找不到人朕会想要迁怒。”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少年下了结论。其实他还有一句更简洁形象的——一丘之貉。不过此话难免连自己也一网打尽,便错过不提。 “好了。”轩辕突然合上文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累了这么多天,朕偷偷懒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对吧。小伊祁啊,既然你决定向夜语昊拜师……”突略过少年嘴硬的抗议,继续道:“那么你明日开始就每逢单日过去学习。好好努力啊。” 说完,顺便摸摸人家柔软光滑的黑发,当然被猫爪子狠狠抓了一下。 ——————————————————————- 案几上,玉炉犹烧薰香,是室内唯一的华彩。皇家应有的繁丽华贵,浓彩雕饰尽为室主人拆除了,只留桌椅床几柜等几样必须用品,其余再无修饰。 一如室主人的性子。 名利歇,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染。 看着脸色益发苍白,几近透明的夜语昊,轩辕心下沉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作错了。 对于十五年前的事他并不清楚,夜语昊身为御夜令的那段历史一直是无名教的机密,除了上代无帝之外,几乎没人知道。自夜语昊继续无帝之位后,更是连他身为御夜令的事都鲜为人知。轩辕尚在年幼时,曾听过九王提起,而救下五毒教的孤儿寡母时,也听过一些。但奇怪的是虽然夜语昊当时的手段极尽残忍,疑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对于不曾在现场的五毒教其余之人,却放任不管,似是忘了有那些人的存在。 此事想来,疑点甚多。轩辕原知夜语昊心高气傲,自律甚严,益发容不得自己犯下的错误。这才让李知恩他们守着昊。现在看来,效果是有了,不过好像太过严重了。 眉睫一颤,夜语昊突然睁开眼,看着眼前执着烛火的轩辕,眸中一片迷惘。 太过温柔的眼神,带着淡淡的苦恼和无奈,看来完全不像是正常的轩辕。 他闭上眼,过了会儿,再睁开。 拿着烛火的人眼中一片戏谑。“昊居然睡得这么沉,连朕来了都没感觉,可见对朕安排的一切都很放心,朕心中欣慰,难以言表。”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是昊唯一能想到的话。 目前身心正处于最糟糕的状态,却遇上这样一个家伙,有够倒霉! 轩辕笑嘻嘻地放下烛火,开始脱衣服。夜语昊冷淡地看着他。 脱好衣服,吹熄烛火。轩辕爬上了床,搂住昊。昊身子微微一僵。 等待片刻,却不见轩辕有下一步的行动,鼻息沉沉,似已准备入睡。 “轩辕?” “嗯?” “你大老远跑来睡觉?” “不可以吗?哎呀呀呀,昊呀,你也别将朕想得太神勇了,近来大事小事一大堆,朕忙是东西南北都搞不清了,哪有这个体力陪你。你欲求不满的话……”下面的话没说完,被夜语昊一针扎在哑穴上。 苦笑着拔出针。“你连睡觉时都带着这个?!” 转过身背对着轩辕,也不打算问下去,反正不会有好话。 轩辕搂紧昊,噗哧噗哧地笑了起来。“昊啊,你不觉得我们这个姿势,很容易就会天雷引发地火……” 夜语昊转回身来,金针一霎间插遍了轩辕周身三十六处重穴,连个动弹都不得。“给你客气你当福气?!睡觉!” 哎哎哎哎……连哑穴都被制住了。轩辕立刻变得破天荒得老实起来。只是他虽说不出话来,喉间还可以骨碌骨碌,吵得昊一脸青气,伸手拔下哑穴上的金针。“想说什么?” “你膝盖顶到朕的……”话没说完,夜语昊脸色微窘,已知他想说什么了。当下恼羞成怒,又是一针封上哑穴。 真是不幸,居然大老远跑来挨针。 将金针一根一根取下,这种少了内力的制穴之法自然困不住他多久。只是昊生气时刺得深了点,三十六穴都隐隐作痛。 探臂将昊揽回怀里,昊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懒得睬,也没拒绝。 熟悉的心跳,熟悉的体温,只有这个自己承认其存在的男子,才能为自己带来安心的感觉吧。 因为他够强!强到除非自愿,无人奈何得了。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轻易被自己毁灭。 也就不会轻易失去了。 手足还是那么冰冷,与当年一样,需要不断搂紧,才能渐渐温暖起来。 心跳声咚咚。 娃娃是不会有心跳的。 所以娃娃被毁坏也是很容易的…… 日渐消瘦的身子,晚上伊祁说得没错,昊的身子果然不太好。明日该找个御医过来给他看看…… ……嗯,好困,睡觉喽~ 醒来时,轩辕已经走了。他到底是过来干什么啊?! 难道就是为了过来睡一觉,收走那些金针?夜语昊有些失笑地发现自己准备好的金针全被那皇帝老子拿走了。 或许轩辕很有代替秦琼和尉迟恭来当门神的资格,有他守着,百鬼不侵,昨夜倒是一夜好眠,未曾再作恶梦。 摇摇头,放弃奇怪的念头。夜语昊正要下床,门再次被人‘哐啷’一声推开,可怜兮兮地撞上了墙壁,来回摇晃。 ——完全不必看是什么人。 “伊祁,你这样会让轩辕哭泣的。”昊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教导无方。” “你不心痛,我不心痛,管他的。”伊祁瞪着还没更衣的昊。“倒是你,都日上三竿了都还不起来,那是为人师表之道。” 夜语昊对他的恶语不甚在意笑笑,披衣起身。“今天过来,是决定拜师?” 少年抿紧唇,目光左转转,右转转,见夜语昊一个劲地看着自己笑,显然是逃不开了,只得咬咬牙,道:“不错。” “天地君亲师,拜师也该有拜师的礼节。不过我又非正式收你为徒,所能传授的也不过小家之道。——昨日便与你说过了,武功不传,帝学不传,我只传你行军布阵及医道。故此,也不求你依足礼仪拜师。你只需答应我……”说到这,见少年脸色有些古怪,不由停了下来。“怎么?” “没。”少年用力摇着头,心想夜语昊不可能跟那家伙一样要求自己叫他哥哥吧。 “那你答应我,不可将我授之事用于邪道。”低头看着少年。 少年静默片刻。“——何者谓之邪道?!” “不义而诛,不义而获。”夜语昊应对如流,微微一笑。“简单说来,只教你所做所为非为私利,不越过内心所布的那道警戒线,便算达到为师的要求。” 为师……少年脸歪了下,十分碍耳。怎么一下子辈份就拉出这么多了。“你怎知我心中警戒线何在,真能符合你的要求?!” 夜语昊在窗前坐下,十分愉快。“人性本恶,为了防止自己向那黑暗滑落,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道警戒线。而你天性纯朴,经过家变,对造恶者犹恨,为师相信你当不致自误……若真要担心,怕是担心你矫框过正,过尤不及了……好,此事日后慢慢再提。伊祁,端杯尊师茶过来。” ……认师果然是赔本生意! 认师的第一天,少年如是体会。 “情况怎么样?” “查出了,是武林贩子。” “武林贩子?” “不错,微臣让红袖亲自去问。武林贩子让红袖三哄两哄,都供了出来。是昊帝座让他将消息传给韩霁。” “果然如此……” “皇上啊,昊帝座到底有什么用意呢?引伊祁来见他,好救他出去么?这个微臣可不苛同。” “别傻了!当然不是。” “那么?” “嗯,朕是有几分明白……不过,朕有必要告诉你么?!爱卿~” 要教伊祁是很简单的事。 或许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与轩辕一母同胞的伊祁,领悟力高的惊人,常是举一反三,过目不忘。而且少年心中又记挂着夜语昊之前在雁荡说过——想要成功,一定要有三样,智慧,运气,经验。智慧不谈,运气不可求,他便在经验上不断磨练,不论昊提出多困难苛刻的学习要求,都是努力忍下,反复默习,进步更见奇快。 有这样一个又聪明又好学的学生,想必是每个为人师表者心中的愿望吧。但夜语昊瞧着伊祁眸中,虽因众人宠溺而淡下,却从不曾忘却过的仇恨,常感无奈。他不愿伊祁走上那条充满血腥的修罗道,只有在平日教诲中潜移默化,教他些儒雅之道。 其实,真正要让伊祁偏离修罗道的话,让他弃武从文也是个好方法。但一来夜语昊知道伊祁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毁家之仇,还有复仇途中那人情薄如纸,被多次出卖的怨恨。这些都不是他一年内可以扭转得过来的。二来么,伊祁不曾说,但他整日里东奔西走,最后都会回到轩辕身边,可见已经认下了轩辕这兄长。但日后他年岁渐长,留在宫中终是不便。若要长陪君侧的话,没个正当名份最易引人诟语。故夜语昊传他行军布阵之道,意下便是要伊祁日后从军,成为轩辕的左右手。 伊祁也知夜语昊此番心思,即不曾反对,那也就是默认了。不过伊祁还不知夜语昊心中另有一番私心 ——无名教现在与朝廷的关系不冷不热,谁也不知日后会有何变化。一旦朝廷的势力压过无名武圣二派的联合势力时,轩辕大有可能为了永除后患而平了这两处。这些虽只是不测之想,目前三家势力还算是处于平衡之态。但若真有个万一,伊祁作为轩辕的左右手,念着自己一番恩情,多少不会赶尽杀绝。也算是为无名教铺条后路。 不过夜语昊最大的心思,却从不与伊祁提过。倒是有一次,伊祁险些猜了出来。 “喂……” “师父!” “喂……” “师父!” “……师父。” “乖,徒儿想说什么?” “……气忘了!” …… “师父,我记你救我时,曾说过我像某个早已死去的人。师父是不是为了他才救下我,又对我如此照顾?”少年的眼睛闪啊闪,眸中乖巧的光芒随时都会随着答案而化为狂澜。 “怎么可能呢。伊祁是伊祁啊,为师关爱的只是小伊祁,不关死人的事。”夜语昊不笨,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满意一笑,伊祁低头看着夜语昊手录的兵书沙盘排阵,过了会儿,又问。“师父,那个死去的人是谁啊,你为什么会为了他救下我?” 唉,小孩子太聪明了真不是件好事……夜语昊微微一笑。“我的朋友。” “怎么样的朋友?”伊祁开始不满。“君子之交?小人之交?” 淡如水?甜如蜜?夜语昊咳了一声。“这个……小人之交吧。” “那就是感情很好了?” “可以这么说。” “叫什么名字?” “伊祁,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理所当然,强悍到不容置疑的理由。 夜语昊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心拂逆伊祁的要求。“他叫卫羽” “这样啊。”伊祁终于抬起头来,天真无邪一笑。“我本来还以为,依师父那时的心情,想法,他应该叫伪语——无帝·夜语昊。” “……当然不可能啊。哎,小伊祁,你这一步走错了,你瞧,为师这一棋落下,破你后军粮草,你就要断了归路,满盘皆输了。”夜语昊笑咪咪地举了颗小石子放下,看着伊祁一霎间皱成菜包的小脸。 再次声明——小孩子太聪明了绝对不是件好事! ———— 那边燕云山庄的师徒两人过得悠闲自在,这边皇宫里九五之尊却是焦头烂额。 因为他收到一个很有趣的消息。 ——伦王要回来了。 伦王回来?伦王为什么不能回来?!大家台面下虽然早杀得你死我活,台面上他们可是一样把柄都没被抓到,没有证据,皇帝老子你想杀人,还得看那些旧臣们肯不肯。保证一个个前来哭庭,说什么皇家无亲,兄弟阋墙的。偏偏皇朝百年下来,什么都不多,就是御赐的金牌金鞭金杖金拐最多。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 ——上打昏君、下打佞臣! 也因此,轩辕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昊帝座真是有够狠的,利用完武林贩子,知道他靠不住了,居然就煽动伦王,让我们无法从武林贩子身上继续追查下去!嘿,伦王好歹也是一代人杰,怎么这般容易就被煽动了!”会为此发出无益牢骚的,自然是首当其害的祈世子。 轩辕埋首在资料堆里乱翻,突然抬头问。“伦王到底从哪个窝冒出来?” “青城……皇上你问这干嘛?想要去暗杀么?伦王早防着了,一路从驿站乘……” “闭嘴,朕在查这次资料里哪些是可信的。”轩辕眯起眼笑了笑。“昊今次性子太急。” 为了伊祁,昊暴露了武林贩子,而为了不断掉自己伸向外面的手脚管道,他又搬出了伦王。伦王如果一直藏着,便如个不定时的炸弹,不知何时会伤了多少人。但既然已经现身——轩辕相信,这是个早晚可以解决的小问题。毕竟三年布网,其之深广远比夜语昊想象中来得复杂。 之前无法收网,不过因为伦王不知听信了谁的话,身边一个旧部都不曾带,仅与塞外来客同行,教轩辕空有手脚而无法动弹。今次明着来,要比笑里藏刀……嗯,皇帝大人认了第二,约莫天下是没人敢认第一了。 只是,昊今次为何会这么急呢?这样虽然可以挡得住一时,但时间一久绝无胜算,并非长远之道,以昊的才智,安能计不及此。 难道…… “来人啊,宣胡太医。”轩辕突然停下,一拍桌子,唤人。 “胡太医?皇上你不用找了。”祈世子陪着轩辕在纸山里翻着,闻言抬头。“臣听说前些天胡太医与昊帝座在燕云山庄论医理医道,被气昏了,回来后就挂冠回乡去。” “……朕怎么没听过此事?”轩辕微讶。 “因为皇上你是日理万机的忙人啊,哪像微臣,东家长西家短的什么都得知道,好提供皇上不时之需。”祈世子很哀怨,他觉得他这暗流的首领越来越像个专营八卦的村妇。 “能气昏国手?昊怕又是说了一大通似是而非专气专家的歪道吧……不过这样一来,又有哪个太医敢再过去?”轩辕沉吟片刻,看着祈世子,微笑。“爱卿啊,你的医道如何?” “微臣只比你的完全不通好上那么一点点,皇上就不要害微臣了。连胡太医那么医术精湛都要被气昏,臣去了岂不要被气得上吊。”祈世子干干脆脆地婉拒了皇上大人的好意。 轩辕耸耸肩,过了会儿,看到一份文件内容,再次想到。“那魔箫的行踪可有寻获?” “……已找到了,现在秦岭。”祈世子果不愧是轩辕的资料库,但这回却答得有点犹豫。“不过皇上啊,微臣觉得实在是可疑,今次魔箫不但行踪一点都不掩饰,连神仙府的盯梢也都不为以意,终日只在寻找着新的住处……” “确定没跟错人?” “他偶尔还是会吹箫自娱。”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管他了。只要他不插手昊的事就可以……不过朕心下有一疑惑,或该寻人去向他问问了……” —— 原本伊祁是逢单日来燕云山庄学文,双日留在皇宫里习武。不过自从夜语昊偶尔也会指点他一些武学诀窍后,他便选择每日都来。要不是轩辕每晚都会在百忙中抽空考验他,他怕是早就铺盖卷卷从皇宫搬到燕云山庄来住了。 不过伊祁却也有他少年的心事。那便是夜语昊的精神似乎有些不太济。平日都还正常,偶尔却会神色恍惚,似已魂游九霄去了。而且昊的食欲越来越糟,往往吃不到半碗就食不下咽,但为了身子的养份,强迫自己继续吃下去。虽还是微笑,却难掩眉目间的勉强。 伊祁瞧着心下自不是滋味,向御医要了不少开胃的方子,硬逼着昊喝下,但效果却不怎么见效,气得伊祁扬言要火烧了御医馆。 轩辕微服来访时,便是见那两人坐在湖边,以棋局赌着今日要不要喝药。伊祁虽是十局九败,但毅力可佳,哪怕一直下到第十一局都死拖活赖硬要赢昊一趟。随着时日增长,赌局过百,现在的夜语昊若不提个精神,还真会输了伊祁。 正值三月初,湖畔春风送暖,柳阴丝丝弄碧,隔着湖面轻烟,那两道身影瞧来都不真切。轩辕却可以明确地看到夜语昊唇畔那一抹笑。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的不可捉摸,却是四分傲。 据说,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与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 那种轻浅的微笑,是将天下操入棋盘中,驱使着风云之势,却又顺手抛开的人才有的笑容。看似温和平淡,绝尘脱俗,骨子里,却是对天下碌碌苍生的嘲讽,温柔的鄙夷。 纵是现在,他那般宠溺,那般温存地看着人。 伊祁呵,你不是没看出来昊的冷心。可是,你就算看出来了,只要那人肯用上几分心,肯说出假话来哄你,你也就高兴了,是么? 小孩子们无欲无求,却也真是好。 微微笑了下,轩辕穿花拂柳,来到两人身畔,一见那棋场纵横,便是抚掌大赞。 “小伊祁棋艺大有长进,居然只输十一子,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伊祁正输得眼红,一听轩辕这话,哪还忍得住,抬头就骂道:“哪个王八羔……咦!轩辕?!你怎么来了?” 轩辕笑嘻嘻地摇了摇手中玉扇。“伦王要上京了,各地情报当然都停止了。你说,朕有了空闲,又怎么舍得不来瞧你们两位。” 话说到这,看向夜语昊,微笑。“昊啊,不知你对朕送你的这五份小礼可感到满意么?” 夜语昊微微一笑。“昊没想到能在皇家之地重逢故人。承蒙厚爱,岂敢不喜。感君盛情,定当重报。” “客气客气,要不是祈提起,朕都忘了宫中竟还有昊的故人。昊该去谢谢祈爱卿才对。”三言两语就将灾难嫁祸到臣子头上,身为主子的人却是一点内疚都没有,笑嘻嘻又道: “当年朕狩猎途中,不小心救下了李知恩母子,啧啧,真是凄惨。五毒教灭亡,打落水狗的那还少了,李教主毕竟也是有着不少仇人的,他那妻子却是官宦人家,不谙武艺……唉,孤儿寡母,流离失所,被众家高手当着狗一样追着,昊能想像他们遇上朕时是何等景象么?” 心脏在一霎间收紧,夜语昊不知道自己脸色有没变得煞白,只知寒从足底起,袖内的拳头已经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寒意入心。心下越冷,唇上笑意便越深。“这般说来,轩辕对李家母子的确是天大的恩情了。莫怪李夫人感恩知报,为子易名知恩。得了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忠诚下属,昊先为你恭喜一声——终于有个可以放心的忠臣了是么。” 伊祁没听出两人话中有话,正在针锋相对,毕竟他对往事一无所知。当下不悦地抿紧了唇皱起眉,却是针对夜语昊夸奖李知恩前途不可限量一事。 轩辕嘿了声。“那是自然,救了两个,收了五个,说来还该感谢昊十五年前那一臂之力。他日五人青云直上,朕定会让他们为昊立份长生牌馨香恭祈。” “好说,好说。”昊咬紧舌尖,脸上笑意温文,心下微绞,竟想不起该说什么。 轩辕深深地看着夜语昊,尖锐的目光几欲刺入那云山雾海般幽远的清眸,却始终被一层岚气遮掩,触不到真实。 他慢慢地,几乎一字一字地问着:“昊,没话可说了么?” 没话说了么?! “自然有啊。”昊笑眯眯地捧起一旁的茶杯,品了下茶香冷涩,微呷一口。“比如说轩辕帝大老远放下国事跑来燕云山庄,除了看昊与伊祁之外,不知尚有何贵干?” 轩辕眨了下狐狸眼儿,不论是夜语昊还是伊祁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流转的是一种叫作不怀好意的光芒。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食色性也~” 第十回 去留无意 京师有三绝,一绝曰食,一绝曰色,一绝曰赌。 惊艳阁的美食,醉梦小榭的绝色,天元赌坊的豪赌。不敢夸海内无双,但天下屈指却是敢说的——有了那样三位东家,想不天下屈指都难吧。 武圣惊艳,神仙醉梦,无名天元。 坐在醉梦小榭的醉梦楼中,夜语昊一脸的无奈。 ——食色性也,人生大欲。伊祁早晚要接触的,不如现在由朕带领他去见识见识,免得日后倒在什么桃花阵里,有辱朕一世英名。 如此狗屁不通的理由,轩辕也能说得如此正气四溢威风凛凛,夜语昊除了叹一声无奈外,还能如何? 偏偏伊祁好奇心重,昔日家里虽然宠着他,但没有轩辕的命令,谁敢带他去见识风月。此时闻言自是大喜,不理夜语昊使劲挤眼色,欢欢喜喜地随着轩辕走了,临走前还捞上个无帝大人,喝花酒去也。 事到如今,夫复何言?夜语昊纵拒绝得了轩辕,又怎拒绝得了伊祁,当下易容更装,随他们去了——开玩笑,三绝互呈崎角堆在一起,如果不易个容,不论被天元还是被惊艳阁的人看到三年前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大叫鬼啊是小事,传遍天下,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玉腕重因金扼臂,淡梳妆~ 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 娇音呖呖,吐字柔婉。少女们以半圆心绕着三人,或坐或卧,有的弹箜篌,有的抚素争,有的吹横笛,有的击翠鼓。又有数人,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依在三人身边,暖玉温香,频频地低歌劝酒,眼波春意入骨。 伊祁虽然之前一直对烟花之地感到好奇,但来了之后,见着轻纱曼舞,粉香腻腻,水袖香冷,娇柔痴媚,秋波横送时几欲投怀送抱的架势,脸皮子又薄了起来,正襟危坐,僵得可比柳下惠。 夜语昊突然想起,当年他化身叶凡潜伏在祈王府,某次祈世子为了试探自己,带着自己与煌来过醉梦小榭,当日煌的表现便与现在的伊祁一般无二……那时煌为了演活没见过大场面的小侍从,不断瞧着自己,一脸的结结巴巴…… 笑意微僵在脸上,夜语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相比伊祁与昊,轩辕却是如鱼得水,任着左右美人儿环绕侍奉,纤纤玉手递酒剥果,十分逍遥。见伊祁这般拘束,吃吃笑道:“小伊祁,别那么紧张。只为这等场面就慌了手脚,可有辱你兄长我的身份哦。来来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只消记着眸中有色,心中无色便成。” 他这般说着,当真毫无顾忌地左拥右抱,由着少女们不依地撒娇撒嗲,粉拳绣腿带着三分打蚊子的力道向自己身上打来,又是酒来又是果,不亦乐乎。 轩辕这一番暗示,坐在伊祁左边的白衣少女捧了杯酒,凑上前。轻唱: “含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她唱着,手上的酒便凑近了伊祁唇畔,莹莹玉手肤光胜雪,暗香微送,金扼臂、玉条脱,娇娆风情眩人眼目。 伊祁欲拒难拒,微红着脸喝下半杯,另半杯白衣少女突然收了回来,笑盈盈就着伊祁啜过的地方一口喝尽。 伊祁脸色更红,右边的朱衣少女却也捧了一杯酒,笑唱道: “红绣被,两两间鸳鸯。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 唱到薄情郎时,尾声拖得又软又腻又长,秋波直送少年星眸,简直甜入了心腹。这首比上一首更见露骨,伊祁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羞涩,耳际都微微热起。被朱衣少女这般捧着杯子,翦水双眸直揪揪地锁着,连拒绝的勇气都找不到。 若她们是些荡娃淫妇那还好,伊祁至少可以一把推开。可是在场的少女们看起来便是高雅尊贵,有如好人家儿女们聚在一起春日踏青,自弹自唱,自歌自舞,娇媚无限,自脱俗流。完全无法想像他们刻下所在的竟是烟花之地。而这一白一朱二色少女,一个冷若冰霜,一个高傲娇艳,看来便像姐姐在向自家弟弟调笑一般,全无恶意,让伊祁怎也无法涌起反感。 当下红着脸又喝下半杯,朱衣少女却不收回,手一倾,酒竟泻向了伊祁颈窝,溅湿了他的衣领。 “你!”伊祁嗔怒,正要发作,朱衣少女笑吟吟地取出绢丝来拭了拭伊祁的衣领,顺便解开盘扣,笑道:“哎,奴家弄湿公子的衣服,这可怎么办才好?!不如公子随奴家入内,奴家寻些中衣给公子穿着,将这衣服洗净晾干,再与公子换上,公子你说可好?”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劳烦你。”这一换一洗一晾要几时才能走得了,伊祁马上拒绝了朱衣少女的好意。望了眼夜语昊,希望他为自己解围,不料夜语昊只是淡淡看着,根本不打算开口。 “公子啊,你真是不解风情哩~~~~~”朱衣女子说着,白衣少女在旁执着红牙板,曼声轻唱。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已经不叫露骨了! 伊祁再也坐不住,只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被二女架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吃干啃光了,而夜语昊与轩辕也不像会帮自己的样子,当下虽觉没面子,但双臂一振,伊祁还是觉得贞操第一,穿窗落荒而逃去也。 轩辕叹着摇了摇头,一拍手,少女们都静了下来。他看向夜语昊。 “昊啊,你觉得如何呢?” 夜语昊微笑着放下手中杯子。“他还这么小你就让人对他施展天魔咒唱,我认为是过犹不及。” ——昔年,佛陀释迦牟尼本尊座下十大弟子之一的“天眼第一”阿那律在祗园精舍往柯萨罗国的途中,曾受一女子以咒唱色诱。阿那律引动佛陀以十万八千法门不二相而方得以解危。 那女子所唱,据传便是天魔咒唱的原始之音。 这朱白少女自也不是一般歌妓,而是神仙府酒色财气四部里色部的七色云霓——红衣脱尽芳心苦·芳心,还有满宫明月梨花白·明月。 上古之技,莫怪以伊祁的根底及聪慧,竟也无法挣脱二女诱惑,幸好他年岁尚幼,灵台清明,听了只觉不适而未有其他反应,发觉不对时便逃开去。 轩辕耸耸肩。“耶,朕可是十岁时就被九王叔带来试验过了,难道那时的朕就不小了么?唉,身为帝王之家,如何拒绝诱惑一事,可比你们无名教多出百倍心力——至少你师父不会带你来这烟花之地学习如何拒绝美人靡音吧。” ……这种传统! 夜语昊无言相对,手按着扶手便想起身离去,不料他双手方按上,厚实的扶手上突然弹出了两道钢箍,紧紧扣住他的手,同时腰、腿处全都被钢箍箍紧。 “轩辕!” 轩辕笑嘻嘻地遣走了室内的少女们,走到夜语昊身边。“昊啊,你让朕平白忙了这么久,空渡了如许春宵,倒说说该怎么偿还朕呢?” 夜语昊挣了挣,知这精钢不是自己挣得开的,也就不白费力气。心下苦思脱身之计,一时希望伊祁回来,一时又不希望,嘴上淡淡道:“轩辕,我这一年都是你的,你爱怎样便怎样,我又不会逃,何必用这手段!” “不见得哟。”轩辕开心地笑着,扯开遮住椅子的厚重锦缎,只见整张椅子竟都是四方方的。“来,朕来与你介绍一下神仙府改良过的逍遥椅。” 听到逍遥椅的名字,夜语昊神色微变,唇角不自觉地抿了起来。“轩辕,你竟使用这种下作手段!” “都说是改良了~什么下作!而且神仙府改良这个,又不是干什么坏事,只不过增加些闺房情趣罢了。比如说……”轩辕将两边椅脚以八字型抬直,尽头处又拉下一端,固定,扶手向外拉开,尽头处也可拉下一端,放倒椅背后,这延伸出的四端就好像床的四脚,夜语昊整个人呈大字状被平束在椅上。“瞧,可以这般随心所欲地摆弄着你的身子……” 椅背再次抬起,扶手尽端的木条收拢,椅脚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嘎吱嘎吱地向上升起,高到齐腰处时,停了下来,轩辕只要向前,轻易就可以占有夜语昊。接着又展示了好几种方法,椅子的各个地方都可以随意更改形态,只消手脚被箍在上面,那当真只有被摆弄的份。 “……完全控制住了身下之人,无论如何玩弄,对方都无法抗议,平日里使出了对方定会拒绝的方法此刻也可以使用,不就是增加情趣么。只要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不是么~” 夜语昊死死地盯着轩辕。 “那你想使些什么平日里对方定会拒绝的方法?!” “很多……”轩辕微微一笑。“天下最淫秽的地方便是有着三千佳丽的皇宫。” 夜语昊抿唇不语,心直往下沉。 “只是啊,若真用了出来,依你的心高气傲……”抚着冰冷的脸颊,轩辕叹息。“事后一定会自绝,教朕又如何舍得。” “你一心折辱我,居然会舍不得,倒是奇迹!”夜语昊闻言冷笑,心中气血往上冲。若在往日,他还不至如此动怒,但连日来不顺意之事太多,之前在湖畔与轩辕那番唇枪舌战,又在心上剁了一刀,再遇上此事——此时还要谈什么清明冷静,怕是大罗金仙也难办到! 轩辕笑笑,也不辩解,只是反复地瞧着夜语昊的脸色,尤其清眸中,微带着愠怒恼火,不再一色琉璃剔透的空明,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活人。 仔细地又瞧了片刻,唇角一弯,只听嘎哒一声,所有钢箍都收回。 今次,夜语昊是真的怔住了。 “小小报复,不为过吧。”轩辕笑眯眯地说着,耸耸肩。“好了,朕朝中尚有不少事端,今日少陪。昊,有空时记得想想朕,朕会很感动的~”说完,当真就这样走了。 缓缓坐起身,揉着手腕。夜语昊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楼下轩辕远去的身影。 这家伙…… 左手一动,将早已滑落至掌心的霹雳弹再次收拢回衣袖暗袋。 转身步向室内,瞧着那把逍遥椅 ——酒一泼,火折子一晃一扔,转身离去。 —— “伦王行踪如何?” “好慢……”祈世子哀声叹气。“队伍长,行李多,一天百里,现在才走到汝阳。” “可有接触上?” “有,可是伦王各处势力经我们几番深重打击,本身似乎也起了疑心,将所有人都排拒在计划之外,现在还在试探阶段。我们的暗间虽有跟上,却无法知道伦王到底在计划什么。”祈世子深觉下属失职,连带自己也是脸上无光。 “失道寡助,诚是必然,伦王疑心一旦升起,早晚会是众叛亲离……此事急不得,慢慢来便好。”轩辕淡淡道:“博望候那方面的试探有何反应?” 祈世子一听,只送了轩辕八个字。“茅坑石头,不可理喻!”说完脸就垮了下来,只觉今日皇上问的都是些自己很扫面子的事。 轩辕哈了一声,冷笑。“既不领情,那就算了,等伦王过后解决掉就是。” 祈世子默默无言,心知这是战败者的下场,皇上既是叫自己解决而不是让宝亲王在朝堂上解决,那已经对博望候仁至义尽了——至少暗流只杀他一人,而宝亲王却是抄他九族。心下虽有些可惜那位对故主忠诚之人,但,朝廷不可能放着颗不安定的因素不管,博望候对九王爷的忠心,却正是他的死因。 想到九王爷,祈世子不觉有些头痛。对皇上来说,九王即是他的良师益友,又是他的骨肉至亲。先帝体弱多病,又因先后之事,多少对这他心存荠蒂,皇上几乎可说是九王一手带大的。最后九王为了保住皇上能坐稳龙庭,自动退隐山泉。皇上虽不说,但心下已然将九王当成另一个父亲。然而今日,为了朝庭安宁,天下免沦烽火,不得不亲自对九王昔年的下属们出手。皇上心中,真如表面上的无动于衷么? 另外便是,九王为家国之利,为皇上付出了这么多,现在伦王之败虽是自造孽,但骨肉亲情,天伦之乐,九王真的能看开么?!真能为此冷眼看着唯一的子?走上败亡之路?!一旦九王心存不忍,出手相助伦王,皇上要如何面对这个教导他权谋机变,亦师亦父的长辈?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没错。 但要怎么做呢?! 祈世子苦笑,想想要往哪里拉些替死鬼来陪自己倒霉。 轩辕思量了片刻,又问祈世子。“边关反应如何?” “回皇上,车骑将军李敖接到圣旨后,说是边关近日异变突起,以孙子‘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为由,拒绝交出兵权。宰相写了篇‘夫将者国之辅也’扔了过去,效果如何因为文书尚在路上,不得而知。”祈世子说着,轩辕翻了个白眼。 李敖的话翻白了说就是——一国之君不明形势乱下命令会危害到军队的三件事情:不能了解军队的进退而强令进退、不了解军队的内部事务而去干预军队的行政、不懂得军事上的权宜机变而去干涉军队的指挥,将士们就会感到困疑而无所适从,那时塞外趁机进犯,便是自取灭亡了。 这话说得狠,却也不无道理。问题是边关一日不收服,便得时刻担心着伦王引塞外联军入侵。九王对李敖恩同再造,届时李敖是极有可能就此投向伦王一方大开关门的。 李敖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不然也不能以委以镇守边关的重任。他此刻多少还是心念百姓,不愿轻燃烽火,尚在观望状态。不下个马威,让他知道伦王方面是没指望的事,他是不可能乖乖当个旁观者。不过这个马威要是下个不好,却怕是反效果……想到这,轩辕挑了挑眉,突然想到一个很适合的人物——祈红袖。 神仙府的大当家,天下第一女杀手,一双红袖,添香销魂。三年前边塞动乱,她曾在塞外呆了整整半年,论口才,论耐性,论武艺,论人脉,有谁比她更适合?! 主意打定,示意祈世子磨墨。“祈,朕修书一封,权当密旨,你让红袖亲自去边关,朕许她见机行事。” “又是红袖……”祈世子撸着右袖在砚台上匀匀地转着,嘀咕道:“皇上啊,微臣也是很久没有离京过了,你怎么不考虑考虑下微臣?让红袖陪着你,香香一个美人,总好过微臣……” “放心,你自也闲不下。”轩辕边写着密旨边笑道:“量来近日事态不致于再有惊人变化,你去找找虚夜梵,代朕问个问题。” …… “皇上啊!!”祈世子终于回过神来,嗔目惨叫。“您老人家为什么老是把不可能的任务交给微臣呢?!难道微臣就这么讨你的厌,让你天天想着怎么砍了微臣的脑袋瓜子?!” —— 近日伊祁无心向学! 瞧着他那脸红耳热,连兵书都能倒过念的样子,夜语昊无力地暗叹于心。 轩辕此招够狠,伊祁年岁尚幼,天魔咒唱根本不是他抵抗得住的,一缕绮念越是挣扎脱离便越是纠缠不清,焚心欲火。只有等到他本人正视外欲,心清如水之时,方得解脱。 以伊祁的慧根,终有一天可以解脱,届时定力更上层楼,不易坠入脂粉阵仗。可是,少至月余,多则半载,这样浪费了许多时间,自己能等多久呢? 一挑眉,走近了少年,看着他手中的书,“伊祁,告诉我,这页的九地该作何解释?” 少年心思恍惚,闻言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夜语昊与自己靠得如此之近,脸竟然红了一下,急急低下头,为那莫名急促的心跳。 “伊祁,你还没回答我!” “啊,九地……九地就是散地……”少年被夜语昊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书,这一看之下脸色红得更厉害,忙将书倒了回来。“散地、轻地……” 书页上突然多了只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微带着玉石冷意的手。 少年认命地抬起头。 “对不起,我错了。” “错在何处?” “定力薄弱,分心旁顾。” “还有呢?” “没能掩饰好自己的分心,被你揪到。” “如何处罚?” “定力薄弱,分心旁顾,当打五戒尺。没能掩饰好自己的分心,被你揪到,当……”少年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当罚跪三个时辰。” “现在呢?” “请师父赏打,徒儿等会儿就去跪。”少年说完,认命地伸出手来。 少年已经跪在门前。 看着此时如此乖巧温顺,与初遇时的桀骜尖刻相比,相差何以道理计之?夜语昊默默转回身,在窗前坐下,心下竟不知是喜是悲…… 初遇时,会救下少年,正如少年日前所猜测——他,正如刚刚面临变故,傍徨于放纵与内敛之间的夜语昊。 一身伪饰的坚强,将哭泣绞死在五脏六俯深处,用着寡恩薄情,掩饰伤口,掩饰着期翼。 如果真的不在意,为何又要在众人没看见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想在其中看到,愿意伸出手,将他从血里带出来。 可惜,对那年的夜语昊来说,众人要的正是他的冷绝。 没有人愿意伸出手。 ‘从今日起,你就是无帝了。’ 道路越行越偏,越走越竖定,少年时期一时的脆弱迷惑早已随着往事一道封印住。夜语昊相信着自己的选择,贯彻着自己的意念,并不觉得自己这半生有错。 可是,他却遇上了伊祁。 孤僻乖张,暴燥狡诈,将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张舞着爪子,内心却还希翼信任,期待着有人将他从泥泞中拔出。 看到愚蠢的前尘照影,并不是件有趣的事情。有时看着少年,难免都要挑起眉毛苦笑——难道当年的我也有如此‘天真单纯’的样子?! 不知不觉地宠溺,不知不觉地骄纵,明知不可能,但在纵宠着少年的同时,似乎也补偿了自己过往的憾恨。 回首前尘,尽属憾事,万般天命不由人。 智械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 不愿少年步上自己的后路,以才智绝情换来一身伤痕,再内心里,或许也是希望,如果当年,有人曾伸出手,自己是不是也能走上无缘的宁静之路。 放心哭、放心笑、放心喜、放心悲 所以,答应了轩辕,前来离宫。 静静地等候着,少年的到来。 ——现在,少年已如他所愿,全然地相信着他,依赖着他,追随着他,然后,在他的引导下,将会走向正常的道路。 这不正是他一直在祈求着的么?! 这不正是他目前唯一的愿望么?! 时光的倒溯…… 可是,为何又在此时后悔了? 不,在更早前,少年恨着他的欺瞒,怨着他无情,却再三跟随着他;不顾伤势加重,拼着断了手指也要保护他;最后,甚至随着他一道跳崖,欲以性命来护卫他时,他就已经后悔了。 他一生擅长计算,尤其在武功被废之后,因心无旁骞,专心于权谋一道,但凡天下之事,尽操掌中,顺其理而行,从不曾为感情用事而影响大局过。 唯有轩辕与伊祁二人,总在他的算计之外。 感情,是无法算计的,夜语昊无法算计这两人随着感情的变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尤其这事与他自身相关时。 微带苦意地笑了笑,站起身,顺手从窗台上摘了朵花。 花色素淡,暗香盈盈,掬在手中,娇脆地让人不舍地更用点力,生怕力道再多了点,花朵便要碎去。 夜语昊觉得,自己此时手上握着的,就是伊祁。 将花放在一旁,无意识地翻着手中的书,夜语昊开始为着诸多不甚顺心之事而烦。有心要用强制的方法助少年提早脱离天魔咒唱的影响,却又怕因此落下些不良习性。可是,伦王的提前出现,让时间越来越少,一旦轩辕摆平伦王之乱,就是专心对付自己的时候——那,自也是自己与少年缘尽之日。 想到这,心下一乱,百般郁闷齐涌胸口,抬眼瞧着少年,清秀稚嫩的轮廓,灵动偏又倔强的眉目,微微骄纵的笑意,依稀与十多年前见过的另一张脸重合在一起。昊怔了怔神,突然惊觉,自己近来竟是越来越容易为外来的感情所动! 非常不可思议的事。自己的自制力竟会无端出现漏洞。 是李知恩五人日夜在侧,思及昔年五毒教之事带来的影响? 但,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会在一瞬间马上觉得自制力出现漏洞是不该的事! 支着额低头一笑,夜语昊不知道自己除了苦笑之外还可以有什么表情。 三年的隐居,三年的修身养性,居然还是无法让自己开怀,无法让自己真正地抛开过往的一切?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只是平凡的叶凡,可是一有事情发生,却马上就以无帝的想法,无帝的思路,来处理着一切事端…… 就像烙印一般,无需刻意想起或遗忘,哪怕早已不痛了,连自己都忘却有这道伤口了,低下头,始终存在。 是否,与轩辕相遇,就代表他无法斩断这过往? 手轻不可见地一颤,夜语昊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记不得。 遥远的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刻意忽略了? 夜半无人私语时。 “呼……呼……” “呜……” “拜托……你别再动了……” 黑暗中,一声抽息,轩辕一向霸气的声音扭曲到让人背脊发凉的程度。 如果不是状态太奇怪,夜语昊发誓他真的会笑出声的——只要想到两人现在狼狈不堪的样子。 外面,声音还在继续着。 “我说滚开你听不懂啊!我要见师父!!” “对不起,让属下再说一次,叶公子不在房内,伊祁少爷还是请回宫,有事明日再来无妨。” “李知恩,李侍卫,你要扯谎也说得象样点,你是师父的贴身侍卫,你人在这,师父还能远得了?让开让开,再不让开我一掌劈了你!” “属下已说过,叶公子随皇上离去,皇上身边从者众多,属下才偷这个懒儿。伊祁少爷就莫要为难属下了。” 李知恩的语气微微动怒,但若是深明内情的人,就会听出那微怒下的被掩饰得很好的尴尬与惊慌:天哪,皇上你要出门怎么也不安排好后事,让小少爷就这样跟着跑来了——属下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你们里头再不处理好,事情闹开了您可莫要迁怒到属下身上——属下真的快要法宝尽出,无计可施了…… 轩辕偷偷赞了声‘好’! 今次轮到夜语昊倒吸口气,手一软,身子却是动也不敢动,努力放松身子,别让状态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师父既然不在,你还守着不让我进去作甚?!李知恩,你让是不让?!”少年的声音变得暴燥。 “伊祁少爷,叶公子说过,他不在时,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入他房间,属下也只是遵守叶公子的命令。少爷真想进入,不如明日与叶公子商量商量,只要叶公子同意,下次少爷不论何时想来属下都不会阻止。但是今夜,没有叶公子的同意,属下真的不敢让少爷进入。” 伊祁沉默下来。 室内的轩辕与夜语昊二人正放下心…… “不管如何,今夜我一定要进去!”少年的声音带着奇怪的愤怒,手一举,正如李知恩所料,自己一个人哪守得住整个大屋——大门是守住了,可是墙壁破开了那么大的洞,有没有大门都无所谓吧? 里面从伊祁过来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不知是否那两人太信任自己了。李知恩为自己的渎职悲愤欲绝,眼光也不知不觉中看着伊祁,想看他见到真相时会有何表情。 伊祁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有几分歉然。 他突然向李知恩含糊地点头笑了笑,十分心虚。 “原来……他们真的不在啊……咳……”皱了皱鼻子。“不过这房间内味道好奇怪,你们平日真的有细心打扫过吗?” 李知恩看着空荡荡的室内,连床底也没有半个人,那两人就像凭空消失了般,一点声息都没有。心下正奇怪着,听到少年之语,会意过来,脸马上红得像蕃茄一样,快要滴出血来,坦目结舌地看着少年,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年当他理亏脸红,很大度地笑着挥挥手。 “不要在意,好好清洗一下就可以了。顺便……咳……”再咳了声。“这个墙壁的事……咳……随便你要不要告诉师父……不过,如果你肯不说,只说是你打扫时不小心弄塌的话……”舔了舔唇,“或许是对你对我都大有好处的事,你说呢?” 李知恩‘哦’了声,低头,身子微颤。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在唬你,你不用怕成这样。不干就算了……”少年嘀咕了下,瞧墙壁上那人高的洞,终是有些头痛,想不出有何补救之法。 “那个……明天如果我没来,你跟师父说,我伤风了……可能来不了。” 惹下大祸的少年拍拍屁股跑人了,可怜的李知恩要笑又不敢笑,更不知原本还在室内的两人此刻跑到哪里去,怕是还在室内,当下身子僵得连转都不敢转,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皇上……” 试探性地唤了声,却换回松了口气的喘息声,他哪还有不明白的,急急跑出门外,示意下属寻块木板来遮住大洞,免得春光外泻。心中虽还好奇两人到底躲到哪里去,身子却站得笔直,一副雷打不动的侍卫模范。 早在李知恩发出第一声阻止,少年带怒响应时,轩辕与夜语昊两人就面面相觑,将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去,全不顾着两人正处于最紧密的接触。 这两个目空一切的家伙,唯一的顾忌就是门外那个尚带天真心性的小小少年了。轩辕一惊之下,正想起身,没想到夜语昊搂紧了他,伸手在床板里侧轻轻一拍,顿时现出个倾斜口来。两人就顺着这个倾斜口滑入床板夹层。 这个夹层到底是原来就有的还是夜语昊来后布置的轩辕已经无暇追究了。随着下坠的姿势,受到重力与惯性的撞击,因惊吓而软下的欲望伴随着禁忌的快感,不但快速复原,还比原来更加灼热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不知是故意还是太急,轩辕只将两人的衣服拉扯开,不曾将衣服解下。此时虽因而避免露了马脚,但衣服间光裸的肌肤若有若无地磨擦着,比完全赤裸地交缠更多了份瑕想韵味。衣料磨动的细微响声,在敏感的皮肤上栗出快感,肤肤无法袒裸相触时,就更期待能一把撕开,完全的占有。 外面的两人杂缠不清,里面的两人也在杂缠不清。完全的黑暗煽动人心深处恶意的残虐,明知不该,轩辕的手却悄悄地探入昊的衣内,以指甲轻刮着火热而柔嫩的凸起。 昊身子微微一颤,夹层的空间原本便有限,怕撞到床板,此时更不敢用力挣扎,举起一手,紧紧地将轩辕不安份的手按紧在胸前,别再蠢动。 外面的两人到底在还是不在,已不在思考范畴内了。听着昊极力屏息,指尖处光滑而充满弹性的肌理触觉,还有,在自己掌心中,因磨擦而慢慢坚硬起的小小存在,轩辕暧昧地笑了起来。 看不到昊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的呼吸不再均匀。 轩辕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两人都刻意不去想下半身的紧密的联系,但事实不会因为两人的忽视而消失。 伊祁离去。 夜语昊松了口气,慢慢直起身,突然十指一紧,发出声不知是痛快还是快乐地喘息,长发垂下,拂在轩辕脸上。 他此时才意识到,因为几番翻滚,此时他正跨坐在轩辕腰上。受到自身重量的下滑,轩辕进入地比平日里还深,之前的忽略让身体习惯了本不该存在的坚硬,甚至变得敏感起来,方才身子微动,紧窒的内膜痉挛收缩,强烈的快感自脑海翻绞着,想要离去,肉体却似是不知足般缠紧了身下之人,不由又惊又怒。 轩辕急喘了声,本来还有心嘲弄昊的失态,此刻哪说得出话来,双手扶着昊的腰,示意他身子举高一点。 昊咬紧牙关,身子慢慢地向上站直,感觉下体异物逐渐离去,方待松口气,轩辕双手一个用力,不及惊叫,不及反抗,身子狠狠受到撞击,喘息哽在咽喉间,嘴唇咬出血。 “轩……”带怒的单音。 “安静……”轩辕扶着他的腰上下移动,疯狂而激情地冲刺,昊微哽了声,双手撑着轩辕的肩,双膝强自跪着,不想再遂了他的意,可是双膝因为分开,被腿际腰间的汗水一浸,根本受不住控制,不由自主地就这么滑了下来。身体无意识间的拒绝让轩辕低吼了声,将他的腿分得更开,此消彼涨,感觉到身体再度被巨力强行分开需索,忍不住微吟出声。 轩辕伸手揽住他的背,将他的头压下,双唇交结,舌头用力地顶开他微闭的唇,绕住他退避的舌尖,不断吸吮。 几欲融化人心的唇舌交缠,手指绞紧了手指。清楚明白此时此刻,无力、也无意拒绝。 事情一旦起了个开头,就再也无法阻止,一如崩溃的沙堡。 掩灭了一切的黑暗,看不到彼此的表情,虚假的安全。 可是,人总会为这虚假而迷惑。 是不是真心已无瑕计较。翻腾纠缠的两人,在一声声断续不明的呻吟声中,依稀已将灵魂最深处的秘密坦开。 第十一回 百思千断肠 夹层中气息渐宁。 黑暗勾引出心事,意外的放纵,让两人都静默下来。感觉着彼此的心跳由杂乱渐渐统合,一鼓一鼓,一般地缓了下来,竟是难得的同音同调。 咬着下唇,为自己失态和自制崩溃忏悔片刻,夜语昊举起手推开上方床板上的机关,当先钻了出去。脱下被汗迹精液污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新寻了一件换上,想了片刻,再找出一件,扔给轩辕。 轩辕接过,却不换上,淡淡打量着夜语昊冷凝下来的脸,颊畔虽还有着激情的红晕,眉眼却冷若冰霜。他微微笑了起来。 “方才你不也是很享受!” 夜语昊手一顿,抿唇无语,低头系好中衣。 “不觉得现在后悔是很无益的事?毕竟是你自己送上门的。”轩辕笑嘻嘻地说着,终于也开始脱去身上的锦衣。 用力束上腰带,夜语昊终于抬头看着轩辕。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对这具肉体如此执着。” 一样的躯体,一样的构造。后宫佳丽三千,何苦执着于一男子。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难道,你认为你满足了它,我就会对你付出真心?!” 轩辕一怔,没想到夜语昊竟会说出这等近乎真心的话来。安静了片刻,他大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朕就算再痴心妄想,也不会认为昊会有何真心相对于朕。朕只不过在满足自己啊。朕只不过想看,你最引以为傲的自制、冷静,在受挫之后,该有什么有趣的表情。” 撩起昊汗湿而贴在颊畔的一绺长发,温柔地拂到了他的耳后。“谁教你要为了伊祁,自愿伴在朕身畔一年。依你那性子,越平静……”另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所受的伤害,所压抑下的屈辱便越深重——如此好的机会,朕怎么可以不利用呢。” 看着轩辕执着而激狂的眸子,夜语昊微微转开头,无奈轻笑,如同面对不懂事的小孩子。 “轩辕……你总是在不适合的时间,追求着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 轩辕手一紧,昊缠在他指间的长发顿时被揪下了几根,昊无动于衷,继续冷笑。 “希望我能一直看着你,希望我眼中有你,希望我能喜欢你……可是,你难道忘了,最早时,亲手推开我的人却是你!” “当初,我是信你的,也是喜欢过你的…… 是你那一剑,割开了所有的一切!” 十三年前,青城初会。 小小的白衣少年静着脸,听着同样小小的锦衣少年无视自己一脸冷漠拒绝,举手指点着师父们之间的招势如何如何,这一招用得如何之好,那一招用得如何之巧……锦衣少年舒眉朗眸,俊丽无铸,笑容高贵中带着皇室中人惯有的疏离,甚至还有一点点不屑。看向自己时,闪过的却是柔和温存…… 没人发现过吧?小小的白衣少年曾在同伴扭过脸大大地露出个笑脸,又急忙回头看着战场时,轻轻地弯起了唇角。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师父及九王爷一样,相互欣赏的对手吧。 纤丽薄红的弧度,淡定而未染情苦,纵是沉静,亦透明如水。 剑光亦如水。 那柄划破了十九州的寒光,喝令过百万兵马的短剑,从小小少年的左肩直划到右腰。血花如雨,大雨倾盆。 难以置信地回眸,锦衣少年的笑容依然是高贵中带着疏离和温存,温存中,隐约透出的却是死一般的寂——还有疯狂。 那是错觉么?昊不知道。因为下一霎间,锦衣少年的眸子就变成鄙夷而不屑。 他始终无法知道,当时轩辕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接近自己,又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伤了自己。 只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信任过第二个人了。 轩辕,是最后一个! 也是亲手割断一切的那个! 轩辕无语。 他慢慢地放开了昊。 “我当然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 微笑着,收起了惯用的尊称,眼中,渐渐有了恨意。 “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注意上你,喜欢上你呢?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信任我,我竟会如此轻易的得手——为什么在那天,你会与资料上那个嗜血令主完全不一样?!你让我生平第一次有了为人而痛的感觉,却是在我伤了你之后……” 说到这,看着夜语昊微带不可置信的目光,轩辕咬紧牙,突然也顾不得衣服尚未穿好,转身急步离去。 夜语昊看着轩辕远去,默默无语,在床畔坐了下来。 低头,发现手指颤得更厉害。 感情是不必有的东西…… 想说出来,大抵是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吧? 试探的结果,居然如此可笑。 两个小孩子。 原来,两人的感情都在那时就停止成长了。 ——两个小孩子!! 弯腰捂住脸,夜语昊双肘抵着腿,闷声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血,自指缝间,缓缓滴下。 早朝已散,祈世子三天前动身去寻找虚夜梵,伊祁虽然嘴上说着不敢去见夜语昊,但呆在宫中终于无聊,缠了自己好一会儿,见自己一直在处理公务,只得揉揉鼻子,灰溜溜地去找师父了。 所以,终于只剩一人独处了。 轩辕自袖内取出一柄短剑。鲨皮剑鞘上镶着七色水晶,正中以金丝围绕烘托出鸽卵大的血玉,流光莹莹,似乎从来不曾停止过噬血。剑柄上盘旋的花纹简朴而端庄,略带弧度,握上去,完全地贴合掌心。 缓缓抽出一泓寒月,月光从剑柄滑向了剑尖,手一动,映光月色便流淌了一室,连屋外的春阳都照不入这刻骨森寒——哪怕它已有十三年不曾出过鞘。 宝剑最后一次饮的血,来自五年后登上无帝之座的那位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映血,雪地红梅,凄绝的景色。 轩辕微微一笑,手指抚过剑锋,温柔地宛如抚在情人身上。 锋芒无情,死物无知,哪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存心。 伤口血淋淋地裂开,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桌面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开。 总是在不适合的时间,追求着不适合的事…… 是这样吗? 要不是昊提起,轩辕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果然总是在干着不合时宜的事情。 可是,天意弄人,造化弄人,缘份弄人,已岂是一个错字,一个悔字可改变?!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正是伊祁出生,帝宫惊变的那年。 轩辕跷起二郎腿,整个人没有形象地摊在了龙椅上,着迷地看着指尖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滴。 自小便不曾见过母亲,云她身子不好,人间留不住,已驾鹤西去。先皇体弱多病,光是家国大事便已耗去了他少有的清醒时光,哪有空为这个儿子多想。只道文韬武略帝学权谋都有人教导,这皇位日后终归也是他的,世上一切容耀尽归其身,已然足矣。 轩辕身边,只有一个先后昔年无聊时自制的娃娃。 五岁时,轩辕就将娃娃收了起来——难说是因为害羞,还是为了保护。 太过保护,刻意遗忘的结果,是角落里的娃娃被父皇看到后,觉得脏,下令扔了。 在垃圾堆里翻了一整天。轩辕明白了,世上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而有些事情,错过了就什么都无法改变。 帝宫惊变,先帝和先后双双抛弃了他。两人一世情缠,致死不休,这笔爱恨谁也不明白。 先后顾及了伊祁的生父,顾及了伊祁;先帝顾及了九王,顾及了天下…… 可是,没有一人有顾及他。 因为他的早熟沉稳到无需任何人的关心? 就没有人想到,他也不过是个自幼娇宠,年方十二岁的寂寞少年?! 轩辕并不是软弱的人。 他不会自艾自怨自怜。 他只想毁灭一切。 所以,是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相会。 他没想到夜语昊居然真的会相信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就伤了他。 心下渐起不适,渐渐地注意上了夜语昊。注意到他说话时眉毛习惯性的微挑,注意到他柔软平和的声音被刻意压低,注意到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全无波动,注意到他思索算计时手指轻扣桌几,注意以他漆黑的眸子再也不会对自己表达出任何感情来。 昊的心封上,就再也不会打开。 难以忍受这眸子中再也没有自己的存在!多次对执下,面对昊冷淡的态度,轩辕变得偏执了起来。 不断伤害着昊,想证明自己存在于昊的心中。 或许,在下意识中,他明白,昊的心太硬了,不将它打碎,他没有机会进入。 宁可它千窍百孔,伤痕累累。就算粉碎,也要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明知错过了便什么都无法改变,却无法放手。 早已放不开的。 宣纸上的血已经浸满大半张,伤口也在渐渐凝固。 眯眼静静看了片刻,轩辕笑了一笑。 许多刻意被遗忘的事情一一回复到脑海中,轩辕突然想起了,最初时,为什么会一剑切下的理由。 那双冷与热,冰与火,向往着生存,也向往着死亡的眸子。还无法将一切感情都隐藏起来,明白表示出自己迷惘的眸子。 他与他,宛如镜里的双生子——向往着毁灭,挣扎着生存。 同样的人不需要两个。 你死了,我活着,走向不同的命运,该有一个可能是幸福的吧。 这是选择,不是你,便是我。 结果……同样存活,同样痛苦。 舔了舔指尖的伤口,腥甜,微咸,轩辕闭上眼。 昊啊,你说的没没错,我总是在不适合的时间,追求着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 当年如此,现在如此。 日后,还是会如此! 要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你的期待? 轩辕睁开眼,淡淡地笑了起来。 “伊祁,你再敢走神,为师可要增加罚跪的时间了!”看着伊祁又是红晕满脸神不守舍,夜语昊有些无力地托着腮——不会吧,太太太蠢了……自己真的希望当年能走上这样的道路吗? “我没走神啊,我一直都在研究这风后八阵的排列关系。”伊祁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再次走神,吐吐舌,努力狡辩。“风后八阵,大将握齐,置于中军,故名之为八,实则九军。八抱一为少阴数,但九军布局,却为方阵,次序为:前军、策前军、右虞候军、右军、中军、左虞候军、左军、后军、策后军……” “背得很好,解释得也很正确。”夜语昊意思意思地拍拍手,微笑。“不过,我刚才问的是风后八阵转为六花阵后,先锋、踏白、跳荡、弩手的变化是由何而来?” 少年一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到因自己一路走神已经增加到七个时辰的罚跪时间,脚软。“师父呀~~你人好心好,温文善良世无其匹,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边说边摇着夜语昊的袖子,极度诌媚的笑着。 “乖,人无信不立这句话不用为师再教吧。”夜语昊拍拍少年的手,一脸慈爱。 一天被捉两次,今日伊祁想来是再也不敢分心了。夜语昊淡淡一笑,目光所及,门外另一个少年正看着里头,与自己眼神对上,唇角一痉,扭开脸,鼻孔间哼地嗤了口气。 世事不如意者…… 夜语昊有些麻木地继续叹气,还是那晚为两人努力遮挡着伊祁的李知恩可爱。不过,人家肯不与自己计较已经是上上大吉的事情了,又如何挑得了对方态度的不佳。 突然想到,那夜离去之后,轩辕已有近十天没有出现在燕云山庄了。 将目光转向窗外,桃红柳绿,春色正好。 柳荫深处,似乎还能看到轩辕那夜炽烈激动,几乎是怨恨的目光。 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夜语昊收回目光,也收回心神。 这种会影响到他情绪的东西,他一向不愿多作接触。 ———————————————— “爱卿辛苦了,来来来,喝杯茶。”示意宫女为风尘仆仆的人上杯茶,轩辕一双狐狸眼儿笑成弯月。 “再吃些糕点,好好恢复下元气。” “够了。”急急推开龙手亲自送上的糕点,祈世子只怕自己折寿噎死。 “今次可顺利?”皇帝一脸虚心请教。 “顺利过度。”祈世子叹气。“虚夜梵摆明了就是在等我们上门去问的,才天天没事坐在那吹箫引凤。” “哦,这真是个好消息。”轩辕笑了起来。“那你可问出些什么?” “大消息~”祈世子故作玄虚,笑嘻嘻地竖起食指抵着唇靠近轩辕。“绝对是天大的消息……” “你好象要八卦前的村俚妇人。”轩辕一脸嫌恶地打断,捧起奏折翻阅。 “——!”祈世子脸色扭曲了片刻,气结。“皇上啊,你又不是不知臣心下最遗憾之事便是微臣越来越像个八卦茶馆……” “消息。”简单两个字斩断所有废话。 “虚夜梵是夜语昊的师叔。” 轩辕一震,手上批折一笔划歪。抬头看着祈世子一脸得意——就不信你不讶。 “……这倒是个值得卖给武林贩子的消息。”回过神来,轩辕点了点头。 “多谢皇上赞同。微臣已经以三万两的价格卖给他了。”祈世子证明轩辕当初会选他主掌暗流绝对是因为两人臭味相投。 轩辕瞪了他半晌。 “……太便宜了,至少该五万两。” “着啊,微臣本来叫价十万两的,他就地还钱,还到五万后,说上次昊帝座之事我们欠他三万两,只肯付二万。还是微臣据理力争,才争回三万。”祈世子说得很有自豪感。 轩辕嗯了一声,突然醒悟。“我们说这个干嘛……” 两人面面相觑。祈世子咳了一声,知道该在皇上恼羞成怒前送上降火良方。“虚夜梵说了,他是三代无帝在退隐之后才收的徒弟,与无名教没有任何关系。他不知无名教,无名教也不知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他会救昊帝座是因为他师傅的遗命。” “哦?” 祈世子静默片刻。 “三代无帝道,无名教负了夜语昊太多,该赎罪的是他们而不是昊帝座。所以,三代无帝与虚夜梵以恩易恩,以救命、授艺、赠乐三恩,换他三个承诺——于危难时救夜语昊三次。” “这样……”轩辕喃喃地说了声,与祈对视一眼,转眸看着窗外。 会让上代的无帝也觉得罪孽深重,甚至将三代无帝以遗命交换来的承诺用来补偿昊而不是守护无名教——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 在夜语昊大开杀戒之下,到底有何隐情? 回眸瞄了祈世子一眼。 “祈,无名教方面查出多少?” 祈世子无奈。“那是昊帝座身为御夜令时的事情了。依照惯例,除了下令的无帝本人外,连四代的日君月后都不可知情,当时到底死了多少人,除了事后那一堆在御夜使者中流传的流言外,没有人知道真相,后来昊帝座续任无帝,连这流言也都消失了。暗流查了很久,只查出,当年五毒教反叛无名教,似是为血欲门余孽所煽动。” “血欲门?!”轩辕皱了皱眉。“你是说百年前南面称尊,后为无名教始祖歼灭于苗疆十八峒的血欲门?” 祈世子想起那个邪恶的门派,脸颊微痉。“除了它还有谁。无名教仅此一事便功德无量。当年若让血欲门得到机会入侵中原,只怕所有门派都难在百年内恢复元气,更不用说天下苍黎。据说他们一派最擅用盎控制人心……皇上啊,你说会不会是……” “不可能!如果昊是被盎控制而杀了五毒教遗孤,就不会有今日的无帝。”轩辕有些烦燥地挥挥手,想着昊的个性,反应,心中隐约有个底,却难以详细理出。“还查出些什么?” “……有件事可能有点相关。十二年前,独孤离尘奉了夜语昊之命南下苗疆,灭了血欲门。微臣想,昊帝座之所以不顾离尘老人身为三家见证人的超然身份,执意邀独孤离尘为无名教供奉,或便是当年曾身受其害,想以毒攻毒,以盎制盎。” “确有可能。然后呢?” “然后……”祈世子叹了口气。“臣惭愧,没有然后了。” 轩辕‘唔’了声,也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 祈世子在旁耐心地等待。 “对了,祈,伦王借口水土不服病倒,停在渭阳已有几日未曾动身——朕觉得很有问题。你若有空,不妨抽出些时间去看看。”轩辕随口说着,静了片刻,叹气。 “希望事情不会又如朕所想……” ——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两鬓微霜的贵妇将手中的针扎在一旁,端详着绣花绷上的素淡水仙,再换个角度瞧瞧色彩层次可有鲜明。 “久闻李夫人针线女红为京师一美,今日一见,方知锦绣坊里夸上天的针线实为俗物。”清亮的声音惊着了李夫人,但多年来的风霜经历带给她连男子都少有的镇定沉稳。她慢慢转回身,看着半夜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里的锦衣青年。 近十年不曾见过,但如此出众的人物实在很难让人忘记。李夫人第一眼就看出来者是谁。虽惊讶他为何会在此时出现,还是放下绷子,站起身就要拜倒。“未亡人参见……” “李夫人还请少礼。”轩辕拿起放在一旁的绣花绷子,微笑道:“此花绣得端是活色生香,依稀是蜂蝶围绕,香泽可闻。听说李夫人娘家苏州,水温山软,这一手绣工果是钟天地之灵秀。” 李夫人听得微微一笑,虽是韵华远去,不若青春灵动,但那岁月磨练出高雅温柔的风华气质,却远非少年人可及之。“多谢皇上夸奖。”俯身一衽,又道:“皇上造夜来访,总不至只为赞美未亡人这一手绣功吧。” “李夫人聪慧过人,难怪当年李教主疼惜如掌上珠宝。”轩辕放下绷子,见李夫人眼神微黯,垂下头来。 黯然片刻,听得室内寂静,李夫人抬头苦笑。“想起先夫,一时失态,请皇上见谅。” “哪里,是朕冒昧了。”轩辕咳了声。“不过朕今日前来,却是想向李夫人问些事儿。” 李夫人不解地侧了侧首,轩辕不给她发问的机会。 “朕想知——当年,五毒教被灭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李夫人心一紧,不顾避嫌地抬起眼来看着轩辕。目光与轩辕一触,又急急低下头来。“当年?当年不就是五毒教背叛了无名教,为御夜令所除,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隐情?若有,连皇上都不知,妾一妇道人家,如何可知。” “正因朕不知,朕才来问你啊。”轩辕单刀直入。“李教主如此喜爱你,怎么可能要死也不向你交待个清楚。” 李夫人的唇蠕动了下,抬头瞄了轩辕一眼。 锦衣青年激烈霸道的眼神,教她想起了当年同样霸道,对着自己时,却是细声温存的人,一时心若刀绞,凄楚地摇着头。 “你们男人心怀天下,又哪会顾及身后的弱妻幼子。皇上是问错人了。” “……是因为知恩?”轩辕冷眼看着李夫人纤薄的肩一颤。 “不对!” “明明有着血海深仇,却为子易名知恩,朕不信李夫人不曾想过向无名教报复——除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泪水滑下李夫人的颊。“已经尘埋十多年的事,皇上何苦挖出来……” “因为,痛苦的不只李夫人一人。” 李夫人闭上眼,沉默片刻,苦笑。 “……为了夜公子?” 轩辕抿紧唇。 “听恩儿提到时,贱妾便知,该来的终究会来。”李夫人流了会儿泪,睁开眼,微微一笑。“皇上本可以权势逼贱妾的……” “您说得不错,痛苦的并不只贱妾一人。” —— “妾不曾相瞒,妾所知确实不多……” 想起李夫人最后所言,轩辕若有所思地再次看着手中枯黄的信。 虽年代久远,却保存完好。那是五毒教主临死前几天写下的。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想本座一世英名,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不意为人煽动,一时错念,竟铸成如此大错,累及本教上下数千之人。最为痛心者,莫过于这批跟随本座千里奔波的忠诚下属。一片忠心耿耿,本座却要亲手送他们上黄泉路!! …… ……此事皆本座一人之错,却要连累那少年御夜令。一路奔波,闲来思量,再无他法可得……如此大逆之事,那少年究竟能不能下手,我却是不知……无论如何,怜卿且记着,五毒教败亡皆因我掌教无方,愧对先人,与他人无怨。若得我死亡之讯,速速远走他乡,好好将任儿抚养长大,莫要思为我复仇之事。 ……” 临终绝笔,一片柔肠百转中,仅有缪缪数语提到当年之事。五毒教主终是刚勇自负之人,虽一直说着是自己的错,却始终不愿说出所错为何。只可推敲一点:当年的杀戳及事后的烧尸,可能皆来自李教主本意。 这一点已足够了。此事连上当年幕后煽动的血欲门,轩辕终于得出结论。 一个非常糟糕的结论。 ——因为,有太多确实无辜的死者。 ———————————————— 轩辕已有半个月没来了。 除了最初因伦王而乱了手脚,月余不能来之外,很少这么久没见过他。夜语昊心中难免担心着轩辕是不是又在计划着什么奇怪的事情。 上次两人分手的状态实在很糟糕。轩辕那冰冷的笑语不断地夜语昊耳畔重复。 “现在,已经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谁不明白谁呢?” 一直都是轩辕在追着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明白轩辕,了解他一举一动的含义。却忘了,在自己了解到他的同时,自己也被他了解…… “感情,果然是没必要的东西。” 世哲说:世间物一无可恋,只是既生在此中,不得不相与耳。不宜着情,着情便生无限爱欲,便招无限烦恼。 “偏就你看不透。” 但,有点明白,轩辕为何每次在伤害自己时,都会露出那种的目光来。 “你太过在意我的存在。” 无论是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目光总会一直追随着他。 “所以,我是你最重视的人……” 是这样么?你会一直将我看成最重要的?直到我死,你才可以偏开目光。 “会有这种期望,虚伪的似乎是我了。” 静静地笑了起来。夜语昊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出这样一个奇怪的结论?! 看起来奇怪的却是自己了。 笑吟吟地啜了口茶,他不再往下想。 “打龙头。” “摆尾,圈并肩阵。” “右军突进,乙庚位伏兵五千,出。” “调左前军二千,中军三千,左虞候军二千,三方包夹。” “伏兵分散,前军避你中路,与伏兵合围。”含笑将代表前军的红漆竹子插在少年眼前。 少年一噎,左右看看——原来完整的长阵被夜语昊一步一步分散牵制,看来损失并不大,却没有一处动得了。等自己的右军追上昊的前军,敌军合拢大局早定——当下苦恼地咬着唇,努力思索可有回天之路。 暮春的日光透过层层绿叶,折出清浅的雾色。另一位少年抱着大堆五颜六色的竹子,站在圈外无聊地想打哈欠,却是李知恩。 三人此时所在,正是燕云山庄后山脚下的小树林。 接二连三分心被罚,结果却是伊祁兵法进步奇速,沙盘推演已经满足不了他。第一次,与夜语昊战了个平手。于是,夜语昊认为,光在室内谈兵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该让少年由旁观者转为局内人。 无法再由大处着眼,无法将全局一览无遗,少年自以为把握在手,实际操作时,却发现自己有如睁眼瞎子,明明所有的步骤都一清二楚,可是运行起来,总是差上那么一点点,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一路磕磕撞撞随机应变,却越变越惨淡。这才知,自己终究还是纸上谈兵,想超越轩辕与夜语昊二人——唉,还早。 夜语昊很有耐性地等着少年认输,但还没等到嘴硬的鸭子,就听到林外隐隐有些呼闹。他瞧了李知恩一眼,李知恩哼了下,走出去。 昊无奈一笑,想想,总觉不太对劲,也尾随而出。 只剩下少年,看着手中的竹子,再看昊留在地上的竹子,一时间倒也不知要不要跟出的好。 李知恩与夜语昊走到林子边缘时,就见金光闪闪,林外围了大堆士兵,当先数人皆是一身黑衣,袖摆处绣着金红色的火焰,为首一人手上拿着一块金牌,守在林外的燕云山庄的守卫们都俯身跪倒。 李知恩咦了声,记得黑衣、袖摆绣着焰火正是神仙府酒色财气中气部使者的服饰,此时此地出现,不知皇上有什么命令,夜语昊却马上发觉不对,急道:“他们是伦王……” 夜语昊话未落,场中剧变陡生。 黑衣人们长剑整齐划出,在空中削出完美的银弧线。 燕云山庄的守卫们纷纷倒下。 李知恩脸色煞白,清叱一声,怀中尚抱着的十来根竹子如尖锥般向着黑衣人们照头射去。黑衣人长剑再次划回,银光数折,竹子就如同纸折般不堪一击,散落成段。 半空中,银芒微闪,一道细若无物的丝线穿过散落于地上的竹杆,劲力一扬,竹杆带着尘埃向黑衣人们再次射出。 牵情丝! 来者正是伊祁。 少年如棉絮般轻飘坠下,抄住夜语昊一只手,向李知恩喝道:“走!” 第十二回 方生方死 前路被阻,只有向山林里继续前进。李知恩心痛被杀的下属,没发现伊祁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黑衣,袖摆绣焰!! 又是这群人干的好事!! 雪亮的剑光让少年想起不久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一夜,剑光也是如此雪亮。 ——雪亮的剑,凄黯的夜,鲜红的火焰尤如天界倾倒的红莲,在不相属的凡间愤怒地咆哮着,嘶吼着,烈烈作响,烈烈生威。冲天焰光中,房屋倒了,梁架毁了,人命挣扎呼唤着,求救着,却一个接一个地被投入熔炉之中,红艳的莲包住血肉之躯,便是钢铁也会化成汁水的高热下,青烟飘处,魂归离恨。 绞紧手心里的牵情丝,少年清楚记得,当时,无能为力的自己只是在旁冷冷地看着,看着自己的亲人在放肆的祝融中哭泣哀号,怨恨咒骂,一丝表情也没有——连泪也没有一滴。 面无表情的少年冷冷地瞪着现在的少年,目中烈焰燃烧。 这些人的出现,是不是冤死的亲人在向他抗议?!抗议他不该独自拥有幸福,不该忘了他们的痛苦,不该沈溺于轩辕和夜语昊的宠爱,忘了那黑暗血腥的一夜。 复仇!复仇!!复仇!!! “我不要!!”惨叫一声,紧紧揪住了胸口的衣服,被血蒙住的眸子无助地望向夜语昊,挣扎着欲要远离不幸。 李知恩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焦燥道:“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先不逃开,就算山庄中有人发现,找到的也只有我们的尸体了。” “我……”伊祁欲要争辩,却哪说得出话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夜语昊,隐约有水光浮动。 “我……” 夜语昊手一颤,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少年的手,竟是一般湿冷冰凉。 对着少年的依赖,他很想找出话来安慰,却又苦笑地想到——如果真有话可以让少年自恶梦中醒来,为何自己却无法解脱?! “……没事的。”抚着伊祁的脑袋,夜语昊撑起精神,微微一笑,向少年眨了下眼。“小伊祁不想忘记过去也好,根据死前的怨念,等下我们就可以陪你到地府去向大家赔罪了。” 伊祁一怔,咬住下唇,看着夜语昊,眼眶微热。 “……你这家伙!”他吸了口气。 “为什么连安慰人都要用威胁的!!气死我了!!” 更可悲的是,这威胁的确有效。 只要想到放任自己的结果是连累了夜语昊的性命,伊祁心一凉,当真不敢再去想黑衣人们与自己的恩怨。 李知恩并不知伊祁的过往,自然也不知两人在说着什么。他只知道,刚才伊祁那大声一吼,怕是引来了不少追踪者。回眸怒瞪。 伊祁自知失误,不好解释,当下揽住夜语昊继续逃命,奔了片刻,突然又觉得这情景凭得眼熟,不正是数月前两人在雁荡时的翻版——只不过现在多了个碍眼的李知恩罢了。 想起雁荡那五天的逃难,伊祁心中豪情顿生,想当日后无援兵,他尚能护持着夜语昊的安全,没理由现在近在皇城轩辕眼皮底下,自己还护不得他短时间内的周全。 可惜他忽略了,当日在雁荡之所以可以逃上多天,是因为独孤离尘挡下轩辕半个时辰,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此刻,黑衣人们就跟在他们三人身后,三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人家眼里,什么故布疑阵故弄玄虚的,只怕还没布成自己就先成了阶下囚。 —— 入山越来越深,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追兵穷追不止,援兵一个未见。 伊祁猛然放开手,将夜语昊塞到李知恩怀里。 李知恩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夜语昊,脚步不停,转头看着伊祁。 伊祁撇开头。“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将他们引开就可以。李知恩,我知道你不喜欢师父,这家伙眼睛毒嘴巴更毒,专招人嫌……不过,我将他交给你,你就不可以让他少掉半根毫毛!” 不喜欢?!李知恩哼了一声,柔嫩的唇抿成一条线,职责所在,倒没开口反对。 夜语昊唇一动,似欲说什么,漆眸一转,却又忍下,微微一笑。“也好……” 伊祁指着前方。 “那里好象有小径。你们从那走,我先挡他们一会。等下也会从小径过去——所以你们记着!如有遇到第二条岔路,你们一定要走右边。” 山上岔路甚多,很快就遇到了第二条岔路。李知恩往左边奔了会儿,留下杂乱脚印故布疑阵,再一路倒退而回,带着夜语昊从右边的小径逃去。不出半里,到了转弯处,却被夜语昊用力地扯了扯衣袖,心知夜语昊是担心伊祁的安危,遂停了下来。 两人屏息静候,过不了多久,就见伊祁身形如风般卷过,看到岔路时,瞧也不瞧右边,直接向着左边跑去。 他后面隐隐有些黑衣人,追得近了,瞧着地上的脚印,也全往左边追去。 冷着脸,李知恩放开夜语昊。“走吧。” 微一迟疑,夜语昊摇头。“反正追兵已远,我这边没什么危险,倒是伊祁引走追兵,让人担忧。你就跟过去看看好了。” 李知恩用力摇头。“不行,我是你的贴身侍卫。” “可是你讨厌我。”夜语昊笑了笑,柔声道。 “哎,在下不妨坦白说,只有你我二人的话,我倒觉得我更加危险,不知你什么时候忍不住了,会不会给我一刀,然后推说到那批伦王手下去……这是很有可能的事,你自己也无法否认。所以,我真的不太想和你走在一起啊。” 李知恩怒目圆瞪,没想到夜语昊在此时竟还在为自己的性命斤斤计较。伊祁都舍出命来保护两人的安全了,他却只想着自己,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心下鄙夷更重,十分不想再与他呆在同一处,偏偏王命在身,不可自擅,虽是气得牙痒痒的,额角青筋直爆,却只能干瞪眼。 “瞧你又开始瞪眼了。”夜语昊叹了口气。“啧,那些家伙也太狠了,把守卫们都杀个差不多,要不然,只要有留下一两个,我都不会这么不安全……” 见他还要再说,李知恩终于忍不住。“你给我闭嘴!!人死都死了,还要听你这话,未免辱人太甚!!要有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想替你而死……他们最不该的就是为你而死!!像你这般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哪会那么容易死!你……” 知道再说下去自己失控后,会有不堪想象的后果,李知恩恨恨地跺了跺脚。“不错,反正你也是死不掉的,属下这就找伊祁少爷去。” —— 跑了快半个时辰,想想与夜语昊的距离该拉得足够长远,伊祁心下得意,手探到怀里摸索着。 师父,你想不到我有这一着吧~ 他掏出一枚小巧的信号弹,这是前些日子与祈世子打赌赢来的彩头,暗流专用的联系讯火。而且据说是最高等级,只要打出,不过半个时辰,方圆百里内所有看到信号的暗流下属们都会闻命赶来。 之前不敢用,一方面是因为天色尚亮,不够显眼,另一方面也是是因为夜语昊还在身边,燃起信号,先到的定是那些伦王的下属,少年生怕自己护卫不周全而铸成大错。现在天色已暗,又是孤身一人,再无顾忌,随意要周旋多久都可以。信号弹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今夜月明星稀,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笑看巨大的雪花在天空中明灭闪动了三次,方才熄灭。 伊祁停下了脚步,冷眼等着渐渐追近的黑衣人们。 “你们追小爷追得也有够久了,小爷这就好好奉陪奉陪。哪个先上?!” 顺着足迹一路追来的李知恩看到天空中巨大雪花,一讶之下,已然明白。他心下松了口气,脚步却加急,估计伊祁现在怕是陷入重围中,倒是感激起夜语昊的多心,不然走远了才看到这烟花,想回来援手都来不及。 黑暗中闪烁过一丝莹光,似乎是伊祁的牵情丝。李知恩小心潜过去,却见地上躺倒数人,牵情丝正牵走最后一个黑衣人的神智,缩回伊祁袖内。 “这……怎么回事?!”李知恩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伊祁。 难道伊祁的武功有那么高强?以之前这些黑衣人杀死护卫的功力来看,每一个都足以与自己战成平手,没想到伊祁竟能如此轻松地打倒——自己与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差距竟如此大?! 伊祁回过头来,也是一脸迷惑。见到来人是李知恩,心下一动,脸色大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保护着师父吗?!” 李知恩咬牙不答,‘嚓——’地一声,晃起了火折子。 火光照耀下,地上那群黑衣人们,袖摆处绣着的火焰,是红色与白色,还有一个淡青色的。 最高等级的金红色的呢?!在山庄下手的金红色的那群人呢? 李知恩脸色大变! —— “各位终于来了啊。”站起身,小心地拍了拍衣袖,扬起轻尘,换来黑衣人们警惕地屏息,夜语昊微笑着摊摊手。“放心,只是灰尘而已,隔这么远,在下想用毒也毒不倒你们。” “……另一个人呢?”为首一人哑着声音问。 “有什么关系?你们的目标是在下,其它漏网小鱼,就不要太过斤斤计较。” 黑衣人们闭嘴。 夜语昊瞧了他们半晌,笑叹了口气。 “博望候果然好人才,竟能揽到你们这些死士。” 黑衣人一震,复不语——敢拿着伪造金牌一路闯进燕云山庄,本来就是死士才会干的事,他们也早存了一死的决心。只是,没想到主使人这么容易就被猜出来——他们虽然不说话,看着夜语昊的眼神却透出疑问。 夜语昊弯了弯眼。“你们想知道?” 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 “可是我没义务告诉你们对不对?”继续微笑。 ……为首的黑衣人哼了声。“看来候爷所料不差,王爷真被你迷住了,不然你也不敢这么大言不惭,认为只有候爷才舍得杀你。” 夜语昊笑得更温和。“错了错了,想杀我的人从京城排到昆仑都还排不完。天下三大派,想不杀我的人,还真是屈指可数。” 黑衣人心下再怒,手一紧,正要回话,旁边一人开口。“令主莫要上了他的当,他在拖延时间。” 黑衣人醒悟过来。 “嘿,原来无帝·夜语昊也不过如此!” 随着话落,雪亮的剑光在黑暗中交错。 月光映亮了狰狞的瞳孔。 夜语昊叹息。 顺着原路追回,少年心急如火燎。瞧在李知恩眼里,微微有些内疚。 都是他辜负了少年的信任。 可是他不会后悔的!他发誓他绝不再与那家伙呆在一起,哪怕是皇上下令!! 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向皇上请辞,他再也无法忍受跟在这个杀父仇人身边,却被父母上司之令团团困住动弹不得。 知道夜语昊可能面临危机,浮上他心头的,竟是窃喜——自己无法动手,别人动手也是好的,只要那人能吃到苦头。 要怪只能怪他偏是气走自己,要不然,多少还有个人能够帮他。如此想来自己实在该庆幸的,否则不但不能报仇,还要保护着杀父仇人,真真是想到就要气绝。现在那家伙自作自受,怪不得人了,枉费他还有个算无遗策的美名…… 算无遗策! 十六岁的少年身子一僵。 难道…… 不可能! 可是……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可能的…… “找到了!”伊祁的呼唤声让李知恩一惊,心下更乱,一时不知该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竟有些怕看到的是夜语昊的尸体,但听着伊祁的口吻,却又不对。抬头望了过去,但见一地混乱,草丛被践踏得不成样子,闪闪发光的,竟是无数暗器落于此间。 伊祁小心地用袖包着手,拾起一枚,一看之下脸色再变。“这个不是他用的。” 李知恩眯着眼打量周围,南方有些草丛正慢慢变成黄色枯死。他心一跳,不敢告诉少年,自己状似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那草丛上,有些绿莹莹的水滴,几步之外,草地被践踏得很厉害,连地皮都露了出来。 黑褐的地皮上,隐隐有些暗色稠痕。 李知恩来不及研究那是什么,就见不知何时跟来的伊祁蹲下身,撕下袖子,沾了沾那稠浓痕迹。 暗红的液体,铁锈的味道。 伊祁一阵晕眩,捏紧了手中的布条,身子不住地颤栗。 李知恩同样心一紧,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只觉喉头突然生痛,连口水都难以下咽。“放心,草上的不是化骨水……” “那又怎么样?!”伊祁暴怒,一把揪住了李知恩的衣领,紧紧勒着。“是不是化骨水又有何差别,那家伙根本就没有武功护身,如果逃得开那批高手?!都是你……都是你……你要不离开……你……我跟你说,他要是有了意外,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对不起。”李知恩喘不过气来地呜了声,咬紧下唇,又道一遍:“对不起。” “你……”伊祁闭上眼,心中似是燃着一把三昧真火,周身血液都在噗噜噗噜地沸腾着。 感觉到少年握在自己领口上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李知恩勉强又发出声音。“他不会有事的……”见少年睁眼狠瞪自己,继续道:“他没那么容易就被人……” “寻草浅,拣林疏……虽疏无奈野藤粗……”断断绝绝念着鹧鸪天,夜语昊用力地拧了下臂上的伤口,强撑精神继续前行。将敌人引走引得太成功的结果,是他也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这话说得真好……不过下句……春衫不管藤捣碎,可惜教花着地铺,说是说得不错,意境却不太吻合吧。”打量着身上破破碎碎血污一身的春衫,喘口气。“哪有那般福气去惜花,花若有灵,宁可辗成尘也不愿我来惜吧。” 身子又是一阵摇晃,毕竟能逃出来连自己也觉得实在是个奇迹。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此处多少也算是个隐密之处。“罢了,再走下去,不用人来杀,自己先累死。”说着,人摇摇摆摆地扶着株树,将背先靠了过去,本来想好好坐下,但,一有松懈的念头,脚就再也撑不住体重,一股脑地摔了下来。 耳畔一阵催一阵的尖啸声,脑袋一涨一缩一涨一缩,痛得几乎要裂开,却及不上小腿那里麻木过后的剧烈。夜语昊一身冷汗,抓住胸口的衣服,张大嘴用力呼吸着,却一点空气也得不到,心脏嘎叽作响,在喉间来回冲撞,让他不得不捂住嘴,免得心脏从喉间跳出来。 无力地揽着树杆,免得摊下来,与背后冷硬之物对比,心跳声响得像天公打雷。 冷汗滴滴滑落。 “呼……呼……” 不知过了多久,是半刻钟还是一刻钟,黑暗中很难辩认时光。 动了动颊,习惯性地弯出一抹微笑给自己看,夜语昊自怀中取出金创药,先将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一遍。没有清水洗净伤口,他只能草草包扎了事。 试了试胳膊,对于背后的两道剑伤,估计自己不是长臂猿,就算能碰得到,前面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怕又要裂开,只得作摆。 双手在腿上摸索着,原先的伤口被深草灌木不断刺激摩擦,痛得都麻木了,找不出哪些地方是负伤处,只好根据记忆,一寸一寸按着查找。有些伤口深得超出他的想象,手指按过时,竟会陷入伤口处,柔软湿热的触觉,像是婴儿的小嘴含住了手指,又象在集市里挑着刚刚切下的鲜肉。他不由联想到自己吃的肉类,就是像这样,从生物本身一刀切开。 “这么多伤,还能跑掉……我的生存意识还是挺深的。”冷汗湿透了重衣,夜语昊咬牙笑着自言自语,将长衫比较干净柔软的布料再撕一块,扎好伤口。 “现在就怕金创药不够……毕竟还有个超级麻烦的伤口……”右腿包扎完毕,拭去滑落到睫毛上的汗。“希望处理完不会昏倒,那就太丢脸了。” 失血过多,极度的干渴,本不该多说话。他应该像以往一样,默不作声地将所有的伤口处理好,再将在此地停留过的痕迹销毁,马上离开才对。 可是,好象渐渐怕起了寂寞。 隐居三年,跟着个会走路的麻烦制造机,当真住到哪就破坏到哪里;途中失散,救了少年,少年激烈又暴燥,任性又脆弱;后来,再遇上轩辕,十几年的孽缘果然难断……仔细想想,这几年来他似乎很少有独处的时间。 在无名教时,也少有独处的时间。可是,那里没有人会逼着他去煮饭作菜盖屋造房;没有人会一脸扭曲嫌弃地吃着他煮的东西一吃就吃了三年;没有人会指着他跳脚大叫你骗鬼啊骗小孩啊;没有人会揪着他的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奔波逃命去,没有人会神经发作集体陪着他跳崖;没有人会愤怒不甘地告诉他,为他所痛。 “好象变得软弱了……这是好事吗?”摇摇头,有些不甘愿地解开裹在左小腿上的布条。 这个伤口血流得最多,当时来不及处置,怕血迹被人发现追上,只有将暗器留在体内一起包扎起来。此时布条一扯开,边缘新肉撕开,伤口再次淌溅出污血。幸好他已先将衣服垫在伤口下,倒不会在泥地上留下痕迹。 自怀中取出一盒金针,先以金针封住伤口附近的血脉。闭上眼,摸索着伤口。 暗器被布条一扎,深深镶在肉里,纠缠着血肉筋骨,触摸时,稳如泰山不肯动弹。深吸口气,忍住在自己皮肉内翻动的恶心感及剧痛,当成是在为别人疗伤。夜语昊用金针固定住翻飞的皮肉,继续挖开伤口处的皮肤,确认着暗器的形状种类。 手指与肌肉筋络碰触时,绞心一般的痛。两手湿滤滤得几乎按不住伤口的皮肤。 确定了暗器的形状,心中虽是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叹气呻吟。 “运气糟透。” ——是带着倒刺的暗器,若要拨出,会倒拨出大块血肉。 “真不想治……” 说归说,还是快速自怀中取出匕首,用身子遮着,点燃火折子,微微燎一遍,马上又将火折子熄灭。 听着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反应,这才自中衣上撕块布,作成布团用牙咬住。 手起刀落,绝对的利落。 大块血肉随着暗器掉下。 夜语昊手一软,锥心的刺痛几欲咬断一口银牙,意识好一会儿都在半空中飘浮着。他呛了声,明知此时该给伤口上金创药,手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喉间阵阵腥甜,液体到了唇边,全部牙关处的布条吸走。 ——挣扎了这么久,如果为了这个原因死掉,未免太可笑了。 虽是如此作想,无奈意识涣散,东西都在飞舞。隐隐约约,半生所见所识所爱所恨所负所怜之人,尽浮上眼前。 心知这是危险时候。 抬起手,狠狠给了尚有知觉的脸颊一记耳光。 刺痛带来的力道,让他勉强捉住地上的金创药,黑暗中也不知剩下多少,反正全倒到伤口上,随意抹抹,靠着一口真气未散,顺手捉起一旁的布条缠上,但要打结时,双手直颤,怎也拉不住,两边布角松跨跨地挂着。 抽出嘴里的布条,急急俯下身,两手捏住布条一角,牙齿咬住另一角,用力扯着,终于成功扎上。 作完这些,低着头不断喘气,百八十根骨头都要散了架似的,各痛各的,将意识折腾成百八十处。全身都痛的结果,是全身都麻木不仁了,连动根手指的余力也欠陪,胸口伤处微热,大约伤口再次迸裂开了。 又想喘气又想吸气,最后尽化为叹气。 现在要有敌人来,真要人要刀俎我为鱼肉…… —————————————————— “还没找到么?”心浮气燥的少年恨恨地跺着脚,瞪着弯腰在地面不知查看着什么的李知恩。 要不是脚印在三里外就全部消失,他才不会跟着李知恩在这里慢吞吞的找着,明知心急只会坏事,但想到夜语昊此时不知遇上了什么危险,受了怎么样的伤,心中就是焦灼难言,忧急若焚,一刻也静不下。 李知恩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你快找啦!!”少年没好气地重重踢着小石子。 “你这样只会破坏现场,让我们误入歧途。”李知恩说着,见少年咬着下唇停下脚,一脸气怒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继续冷淡道:“幸好我已经找到了。” “你!”伊祁气得不打一处,正想发作,李知恩已当先往着右边的小径弓身掠去。 恶狠狠地吐了句他所知最难听的脏话,伊祁再不甘愿也只有追上。 “另外,别这么大声,毕竟我们也还处于危险状态。”李知恩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救人不成反被救,就太难看了。” …… 这家伙,总有一天要打得他趴在地上跪地求饶不可!!少年心下发誓。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拿着资料手指都在发抖,不敢想象之前上位者看到时的表情。 ‘神仙府气部使者四十四名手持金牌直入燕云山庄深部。’ ‘燕云山庄护卫被歼。’ ‘雪花飞暖浮现于燕云后山。’ …… “这一群白痴啊!!看到这种的事情也只懂得看不懂得帮吗?!”——虽然他一手调教出暗卫就是要他们只看只听只不插手的……祈世子低声咒骂迁怒,也不知此时该气哪个,心头一阵阵发寒,不敢想象自家主子如果看到后继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只稍想到一点点,极端不负责任的话就下意识地溜出了唇畔。 “幸好区区刚才不在……” 叹口气,祈世子决定将燕云山庄方圆百里先封锁几天,免得自家皇上太过暴力血腥的形象流转出去,实在不能见人。 ——————————————————— 半昏半醒之时,不知为何,突然清醒过来。抬头望望天色,自密叶间隐隐可见数粒星子,月亮挂在西南角上,看来似是丑时二刻的样子。 淡淡花草香掩去了空气中的血腥,幽深天幕被明月染得绿烟袅袅,分明是花好月圆,人约黄昏的好时机好地点。 面无表情地看着天地自然不饰雕啄的美景,夜语昊突生疲累之感。 红尘碌碌,何日归期? 偏是世人多愚,作茧自缚。 不对,夜语昊突然想到,自己的伤口已经包扎了至少二个时辰,空气中这浓重血味不可能是来自自己身上的。他心下一动,待要提防,却发现伤上药效运作,身体数个时辰未动,此时手足酸软无力,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树林中,传来簌簌的声响。 会是谁? 轩辕?伊祁?又或……? 心跳到了嗓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 树叶散落,草丛分开,一身血污的黑衣人钻出来。 两人眼睛对上眼睛,面面相望,竟是僵住。夜语昊心知自己现在的状态,连空城计疑兵计施出来也没人信的。 果然,黑衣人又瞧了片刻,发现夜语昊全身上下伤势惨重,不似作伪,心下大喜。“夜语昊,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状态……”喘了口气,心知机会难得不该饶舌,跄跄踉踉地跌了过去,手中匕首银光一闪,彰示着自己的吹毛可断。 什幺叫运气问题? 差别就在于这——黑衣人明明也是伤势惨重离死不远,偏又比自己多了几分走动的能力。 叹气再叹气,森冷寒气逼气胸口,连麻木的身体也能感受到刀锋的锋利。 望着黑衣人,夜语昊无力地笑了笑。 蠢材啊…… —————————————————— 黑衣人望着刀锋没入胸口,血液泊泊流下,抬头,直直看着夜语昊。 不住喘息咳着,血不断自唇角鼻间溢出。他看着黑衣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微笑。 “别这幺……看着我……好歹……本座……也曾是御夜令主……” 所以,我杀人的手法不比你少,这招‘易如反掌’,是没有功力也可以办得到的事。 黑衣人继续看着夜语昊,带着不甘心的怨毒。 夜语昊笑了片刻,突然苦笑。 “别……别倒……”方才是拼上休息时储蓄的最后力道,太过用力,此刻连松手的力道都没有。见黑衣人身子慢慢往后倒,他叫了声,整个人也被拖着向前倒去,无可奈何地狠撞在黑衣人尽是血腥及汗臭的身子上。 深深重重地闭目,深深重重地,叹了口气,意识终于正式宣告昏迷。 “还没找到?!”伊祁额角青筋直爆,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被前面这个自称追踪能力一流的家伙骗了——虽然,在夜语昊存心隐藏形踪的情况下,能寻到线索的,的确可称一流。 见前面之人答也不答,少年愤愤地撇开头,看着地上到底有什幺是李知恩作为线索的凭据。 李知恩突然停下脚步,少年分心之下,未曾顾及,就这幺撞上,正想骂人,却见他神情有所古怪,抬头望去。 树林尽头,一株柏树下,锦衣男子单膝跪地抱着一身血污的青年。 两人颈项相接,唇舌交缠,景象竟是异样的触目。 伊祁与李知恩一样,都呆住了。 —————————————————— 锦衣青年旁若无人地将最后一滴药汁哺入,淡淡瞧了两人一眼。“你们来晚了。” “轩……轩辕!” 第十三回 心不死于情结 燕云山庄后山,半山腰的树林旁边,一夜内新建了一幢小木屋。 祈世子在木屋外大骂着饭桶无用,也不知细查,居然会让一块伪造的如朕亲临金牌使得团团转让敌人长驱直入;又骂周围守着的暗卫们全是废物,发现事情不对也不敢阻止,只敢跑回皇宫报信,耽误了时机……一轮痛骂下来,没几个不是灰头灰脸的。 伊祁自那日见到夜语昊,就是一脸泫然欲泣,奔上前握住昊的手后,就说什么都不肯放开。到后来太医上来清理伤势,他也不肯回避。看着昊身上伤痕累累,骨现肉开,咬得唇都流血,连轩辕来劝也不肯离去。 轩辕站在角落处,远远地靠在柱子上看着床边床上相依相偎的两人,唇角微弯,带着苦笑。他原来是在皇宫中批折下令忙得不可开交。但看到本应气怒攻心的人在此时竟还是一副清明理智,指挥下令镇定自若的样子,连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宝亲王也觉得可怕起来,哪还敢让他留在皇宫里,直接丢到燕云山庄去。 真是多事的两人啊。轩辕叹息。夜语昊身上诸多旧伤原本便是拜他所赐,他也一直以此为乐,祈与宝为什么会认为今次不一样呢?连上次传来夜语昊死讯时,他们都没有这般过激的反应,干嘛闹得连他也跟着心慌起来了…… 轩辕想拿出扇子来扇扇,最后还是用手捂了捂额头,闭目。 心,的确是有些慌,跳得极快。 像夜语昊那般狡诈自负,冷静从容,含笑指点着江山大局的人,是不会轻易就死去的。所有人都抱着这个想法。三年前,大家理智上都是相信了柳残梦心狠手辣的个性,相信了他的死讯,但在感情上,却没有一人相信过。 犹记得五日前在山上寻找到他,惨白的脸,惨白的唇,暗紫的血块污了一身雪衣;阴郁的青气,细不可闻的呼吸,完全不像活人。 第一次,他会从自己怀中离去,他会消失在天地间这个意念,打破了轩辕记忆中,夜语昊全无弱点,无论如何击倒,都能再次站起的来印象。 一时间,竟是心跳如狂,痛若刀绞, 七彩大地尽化黑白,万物皆是了无生趣。 复恨自己下手过轻,让漏网之鱼伤了他。 看着伊祁毫无顾忌地说哭就哭,说不放就不放,紧缠在昊身边,怕一闭眼他就不在。轩辕知道,自己作不到这样。 昊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伊祁了。有伊祁在旁守着,昊没那么容易就撒手跑人。如果换了自己在旁…… 如果换了自己在旁,昊会怎么样呢? 心中突然有种冲动,想将昊晃醒,问他一问。 “师父师父!!你醒了!!”伊祁突然尖叫出声,惊动了室内外所有人。 轩辕一惊,站直身子看了过去。 夜语昊长睫又颤了下,慢慢抬起。 众人屏息,看着他微冷的眸光扫过与伊祁交握的手,望了少年一眼,转开了视线。 轩辕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唇角微翘,一脸似笑非笑的调侃。 夜语昊冷冷地瞧了他片刻,唇角一动,再次闭上眼。 “师父!!”伊祁大惊失色,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师父~~~~~~~” “伊祁,你冷静点!”轩辕双手按在少年单薄的肩上。“昊能醒过来,已经没事了。”顿了顿,又道:“如果会被那些敌人,那些伤势打倒,他便当不得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称号了,对吧。”说完,拭去少年颊畔不小心滚落的泪珠,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少年抬起脸,一张小脸,尽是将要崩溃的脆弱。见轩辕那一脸的宠溺,那种无论他犯下了多大的错误也愿纵宠的神色,他嘴唇哆嗦着,突然放手,整个人趴在轩辕怀中,出事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 “都是我不好……” 看着很快就被眼泪鼻涕糊满的前衿,轩辕点头承认。 “都是你不好。” “要不是我,师父也不会……” “就算有你,你那师父奇怪的逻辑也不是你追得上的。”轩辕说着实话,换来少年更大声的哭泣。 “呜……我都说是我的错了!” “朕没反对啊。”难得看到少年哭得唏哩哗啦,轩辕咳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的劣性在不断上升,只想让他哭得更惨烈点,当下也无意克制这种欲望。“小伊祁太笨了,没有发现敌人声东击西,白白被师父骗走,果然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 “哇~~~~”伊祁听了,果然哭得更加伤心。“哇……” “而且,太过逞强,一定要自己找线索,却能力不足,走上半天错路。” “呜~~~~~~~~~”少年想到自己干的蠢事,手忙脚乱地擦着泪水。 “更糟糕的是,就算作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却也没有能力逆挽乾坤,只有事后后悔不已地哭着。” “呜~~~~~~~~”抽噎不已,红眼睛红鼻子的喘不过气来,连话都说不出来。 轩辕伸手托起伊祁下巴,心中暗赞,欺负小鬼,果然是件赏心悦目之事。 “哭够了?” 伊祁哭得太过失控,只能抹着泪水轻轻点头。 “对床上那位有帮助吗?” 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夜语昊,少年眼眶一红,泪水又滑落,不语地摇头。 “在这里哭泣自责后悔,让时间白白流过,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少年继续摇头。 “错过了追查的时间,补偿的时间,你除了影响军心,让事态停滞不前外,还有什么作用?!”轩辕大声喝问。 少年一惊,瞪大了眼看着轩辕。 “哭够了,就该动脑吸收教训。昊是不会同情弱者的。”轩辕松下紧绷的脸色,柔声道:“乖,外面去想吧。” 糖果加鞭子,少年乖乖地被哄了出去。 —————————————————— 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夜语昊微微颦起的眉端,轩辕伸出手,挑开沾在他额际一绺汗湿的黑发。 手指抚过饱满的天庭,落在眉上,睫上,唇上…… 灰白色的唇,黯无生机。轩辕凝眸片刻,抬起手,一个用力,之前被剑锋割伤的创口再次迸裂,鲜血溢出。 鲜血抹在昊的唇上,手指顺着唇形,一点一滴,细心描绘。灰白的唇转成妖异的媚,浓艳艳的朱红水光,连上等的胭脂香粉也比之不上,纤薄而优美,看得轩辕目不转睛。 掌心摩挲着迅速瘦削下来的左颊,慢慢地停了下来。掌下的触觉,依然如冰玉般清冷,却少了主人的气息,那般脆弱的呼吸…… 手再次往下滑,经颊畔一路滴下血痕后,落在了昊的颈间。 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妖艳的血纹,紧闭的眸子没有睁开。 稍稍收紧手,绽血的唇受力微启,眸子,紧闭如故。 轩辕叹口气,收回手,转而握住夜语昊搁在被外的手。又冰又冷,全无生气。 不断换着姿势,温热五指的每一寸隙缝,感觉他脉门处微弱的跳动。 “刚才朕……真的很高兴……”摩挲着冰冷的手,轩辕唇角上弯,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到了那只手慢慢热起来后,他低声轻喃。 “……你愿意醒过来。” ———— 喝雄黄,插艾草,包粽子,赛龙舟……端午节就这么过去了。 自暮春到初夏,夜语昊昏迷了近十天才完全清醒过来,到全身伤势调养得差不多能起身时,早过了梅雨之时,春衫已换。但他肉眼可见的外伤虽愈,内伤却依然沉重——尤其他的内力为轩辕所废,一身经脉远弱于他人,兼又引发了早年未曾全愈的旧创,更是迟迟不见起色。 轩辕在众人面前皆是一副漫不经心声色不动的样子,只是偶尔过来看看疗伤进度如何。太医们不需看懂帝王隐藏在深眸下到底有何种含义,只消靠近一点,就能明白帝王张狂的怒气已经越来越无法自我控制了。 伊祁送药过来时,就见夜语昊坐在窗旁懒洋洋地看著书,虽是初夏,还是盖着一条薄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端端整整,清爽干净得好象刚刚出门转一圈才回来,而不是已经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的人。但月前只是文弱的苍白已转成病态的青白,此时此刻,用弱不禁风来形容都不为过,瞧起来便是三岁儿童都可以轻易地伤到他。 少年抿紧唇。“师父,吃药。” 夜语昊抬起头,微微一笑,温文如故,深沉如故。 看着师父接过药碗,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尽,少年脸色微微扭曲,见他再次推拒了宫女们准备好的时令瓜果糕点,仅微啜了口茶,少年忍不住怀疑,就算在药里加上一把黄连,师父是不是也感觉不出? “……师父,你好象很喜欢自找苦吃?” 夜语昊正在饮茶,闻言呛声。当下放下茶盏屈指弹了少年额头一记。“小伊祁,你能不能用好一点的形容词?比如说天将降大任之类的,为师听了会很高兴。” 生病的人是不是会变得比较任性? 少年怀着这个疑惑离去,唇角带笑。 —— “皇上,事情好象有些失控了……” 轩辕一手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听着,手上纸张翻得霹叭响,凤瞳微微眯起,将面前那些早已看过的资料重组分合,一丝细漏之处都不肯放过。 “淮北漕运被劫;河南蝗灾;高阳齐王在伦王回京之后就将人请了过去,让我们没机会发作……皇上!!臣在与你汇报啊,你怎么还有空看这些早就过期的东西?!”祈世子跳脚。“这天灾人祸分明是有心人搞鬼,而且边关处据称曾见过柳残梦在车骑将军府出现——此事若成真,代表柳残梦息隐三年再入江湖,以他的权势能力,要煽动李凌文投向伦王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嗯。”轩辕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资料,“然后呢?” “然后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才行动啊?!”祈世子差点就想拍桌子犯上了。难道自家主子会因为无帝伤势过重而受影响变得不思长进了?!变成什么为情伤风为爱感冒的——胡说八道!! 轩辕终于放下资料,松松地往后一靠,闭上眼。 就在祈世子等得耐心尽失时,微带疲倦的声音响起。“祈,你觉得,朕掌握住昊了没有?” 祈世子眼角微搐,他在跟皇上说着家国大事,皇上却来跟他说儿女私情,当下整张脸都臭了起来,斩钉截铁干脆利落道:“没有!” “……果然是不可能的事吗?”轩辕慢慢睁开眼,望着窗外浓烈日光,笑了笑。 “不用行动,这次朕又输了一着。” —— 锦衣青年进来时,夜语昊右手握着一本苦岐黄,置于左臂上,脑袋微侧,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青年也不打扰,顺手取过抛在一旁的披风,为他盖上。转身回到桌前,站着斛了杯茶,见茶汤微黄,茶梗沉下,慢慢地饮了口。 回头看了眼夜语昊,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当下自袖内取出一轴卷轴,微笑打开欣赏。 熏炉内香烟袅袅,随风逐丝,静沁无语。 一炉篆字燃尽,青年回头,见夜语昊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眼睛却是不知何时已睁开,斜支着头,清冷的眸子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微微的迷惑。 自重伤之后,这是夜语昊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见到轩辕。 轩辕目光清朗,笑容高贵中带着皇室中人特有的疏离,落在他身上时,却是温柔静溢,依稀是当年初遇时曾见的神色,却少了寂灭。 对于这么平静,没有冷嘲热讽种种的轩辕,总觉得不习惯。 轩辕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卷轴。昊瞧得极是眼熟,再看一下,突然明白,那是三年前,天下一赌前自己所写,最后赠与轩辕的半阙水调歌头。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轩辕慢吞吞地吟着,突尔一笑。 “佛教中有八难之说,六道中地狱、畜生、饿鬼三道、北巨卢洲、长寿天、聋盲喑哑、世智辩聪、佛前佛后——这些人都是见不到佛的。”他在世智辩聪上加重了语气,说到这,微微一顿,睫毛遮住了怜悯的目光。 “朕想,太过聪明的人,是看不到最简单的道理。有时,事情明明就已摆在眼前,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都看不到……” 夜语昊咬紧牙关,但觉内心深处最为惶恐之处将被人揭破,当下冷冷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见夜语昊冰心已乱,防卫现出破绽,轩辕却是一笑,转移话题。 “朕近日来一直思索着一事,到现在都还没得出答案。” 玩味一笑。“你是要请教我?” “可是算是。” “请说。”夜语昊坐正身子,合上书,顺手放到一旁,却听轩辕慢吞吞地说着。 “杀一人,救百人,是罪么?” 手心一紧又松,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能隐瞒下这么久,连自己大约也觉得惊讶了。 他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这种对比数目不公平,你该问,杀百人,救万人,是罪么!” “你的答案?” “是罪。” “那,杀百人,救一人呢?” “也是罪。”微微一笑,将膝上披风拔开,立起身来。“杀人便是罪,是罪就要有人承担。” “轩辕,无论你问什么,死人都是注定的,答案也都不会改变。重点是,亲手杀人的是我。” 两人针锋相对,终于扯上正题——十五年前,为夜语昊博得杀戳之名,被强掩下去的真相。 “你只是一把工具。一把血欲门借刀杀人的工具。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你不动手,也有其它的人会动手。何以如此想不开?”轩辕不解。 想不开?!夜语昊失笑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轩辕,你也是有杀过的人……” 想了会儿,又道:“可是,你有亲手杀过手无寸铁,全然无辜,只是被牵连进去的人么?” 见轩辕默然无语地抿紧唇,他再次失笑。 “你没有。你轻易说出谅解的话又有什么用?!” 目光渐远,回首憾事。 “……那时,我居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杀了那些中了褐筮盎的人。” “褐筮盎?!”轩辕虽有作过推测,却没想到竟是传说中早已绝种百多年的极毒之盎,而且被下盎的还是五毒教的。这种盎母根本无法用内力压制,除了下盎之人,旁人无法引出,且被五毒浸润后便在人体产卵,快速繁衍,一旦宿主死亡,就会破体而出,另寻宿主,以一及百,遗祸无穷。 轩辕当日一直想不通一点——李教主若是为血欲门盎毒所困,为何不敢选择自杀,而要将一切造成像是被御夜使者逼上绝路的样子。 现在想来,自杀也是无法解除危机的,若非将一切布置得顺理成章,塑造出五毒教被杀只为叛教之故,一直暗窥的血欲门之人说不定在发觉不对时就会提前引出褐筮盎来。以当时形势之险,只要稍稍走漏出一点消息,危机便提前爆发——所以,李教主连自己的下属也瞒住了——人心难测,不是所有人都有舍己为人的情操。 “有什么好奇怪?否非那种天时地利人和全集于一身的盎母……”夜语昊一笑无语,不再往下说。但觉手指微寒,被挑起的往事又再度浮现在眼前。他突然斛了杯茶,想温暖双手,止住这寒颤。 茶温是冰的……比冬天的雪更冰的温度。捂上去后,连心都冰冷了。 慢慢地放下茶杯,不想让身前之人看出自己的无措,越是小心,便觉得茶盏在自己手中发出的噪声更大了,置于桌面前,他忍不住微一停顿,这才放下。 清亮的声音——轩辕也在同一时放下茶盏。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轩辕看着他也是一笑,有点勉强,过了会儿,突然伸手拉过他,用力地搂进怀里。 “为什么我们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勾心斗角呢?!” 微带痛楚的沉重声音在胸膛间回响,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在身后,夜语昊一惊,猛地就想挣脱。“放开!!” “不放!!” “别怪我不客气!” “你在害怕!” 此话一出,夜语昊手势微顿,呆得一呆。 “害怕这种脆弱的时候,你会再次相信我。”轩辕冷静指出。 沉默片刻,夜语昊在轩辕怀中一晒。 “不错啊,我是怕呢。你一直步步进逼,不就是想看我脆弱,崩溃,最终依赖你的样子——就像那日在山上,你明明看到那个博望候的下属持匕向我刺来,你却一直在旁观看,直到我反杀了他,伤重昏迷后,你才出来!” “原来你知道。”轩辕怔了怔,记起大约当时自己目睹昊的伤势,激动之下忘了将气息隐藏好。 夜语昊冷笑着,只觉这种问题连回答的必要都没有。 轩辕犹豫片刻,手指按在夜语昊的肩膀,感觉衣物下的淡淡的体温,清隽的药香,半晌,叹息。 “朕……是不敢出来。” ——轩辕知道夜语昊为往事所困,原本便没什么生存下来的意志。在山上之所以挣扎求存,不过于本能傲气驱使,不愿死在个无名小辈手上。一旦他出来,夜语昊放下心来,一缕求存意志消散,以那伤势,根本撑不到太医的到来。 夜语昊心思百转千折,闻一知十,轩辕只需一句,他便已知轩辕未尽之语,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心下一跳,顿时哑然。 倒不是为了轩辕这个心思,而是轩辕肯说出来。 ——轩辕一向霸道,平生最恨便是输于夜语昊。两人青城相识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轩辕求胜之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说明。 而此时,他竟肯说出这等形同坦白认输的话来…… 轩辕说出那句话,自己心里似也不适,双手劲道微松,夜语昊这才能推开些距离,扭头看他。 颊晕微红,凤瞳极清极澈,分明已摆脱了所有的迷惑,下定决心。 是什么决心?夜语昊无法看懂。 怔然了片刻,心中一团乱麻,但觉计划好的一切全被搅乱,本来条理分明的思绪条条中断,哪条该联上哪个都想不起了,不由苦笑。 “我们两个勾心斗角都成习惯了,越是重要关头,越是……”不敢表露真心。 他回答了轩辕之前的问题,推开轩辕。“这样说你满意么?” 轩辕叹口气,再次转移话题道:“月余前,朕最后一次去找你后,下令查找了关于你与五毒教的恩怨。” 夜语昊唇一抿。 “可是,关于你为御夜令的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资料,都无法查出新的,你的师父将一切资料都毁去了。虚夜梵会救你,也是因为你的师父他们的请求。他们觉得当初正确的选择,在你身上,已经变成错误了。 你符合一切上位者的条件,冷静理智,狠忍从容,为了大局,你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法。就像十五年前一样——当日你明明可以将事情交与下属,又或直接拒绝的。可是,为了保护那批手下,为了保护周围村庄无数人命,你选择了自己一个人动手……” “不是保护!”夜语昊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却猛然打断他。“——而是不信任!我不信任他们能保持不动声色直到完成任务。你莫要忘了,你自个儿也说过,我是谁都不信的!” “这是你后来为自己选择的立场!在最早时,当你知道必须杀死在场所有人时,你真的是这么想么?你真的只因为不信任属下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孽?!如果你当时是这样的人,无帝根本不会将帝位传与你。” 夜语昊深吸口气,冷笑。“轩辕,你这是想当然。并不是理所当然!” “昊,你这样坚持着自己是错的到底有何意义?!” “我没有坚持,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事实是,你在不断加重自己的罪恶感,你怕自己会忘了这种罪恶感。你夺走太多无辜人的幸福了,所以,你认定了自己不可以拥有幸福!!” 夜语昊一怔,这次是真正地呆住了。 “你没发现?!你一直都将自己处于最糟糕的状态……太医说你的身子,撑不过今年!” 强撑的平静终于被打破,轩辕一把揪住昊的衣领,以着几欲绞死他的劲道,咬牙冷笑。“你就是这么一意孤行,随心所欲,根本没想过旁人的心情……对啊,你原本便是天下第一狠心人,连自己都舍得伤害的人,还有什么是你舍不下的?!在你身后追着的人,都是自找的,他们的心情,你根本顾不到!你有想过,伊祁的心情,我的心情,无名教中被你抛下之人的心情?!” “我为什么要顾着别人的心情?!我就是一直顾着别人的心情,我才活得这么痛苦!!你说我没顾及你们的心情,那你可有想过——老人,小孩,妇人,伤患……你能想象我在他们的哀求下下手,是怎么样的感觉?!他们根本不想死,也没有死的义务,你有看过他们拼命哀求,拼命挣扎,只为救得一条活路的目光吗?看到身为首领的我年岁最小,围绕过来磕首哭泣!!我却杀了他们,然后,在他们死不瞑目的眼光下亲自放火烧了尸体——因为我必须顾全大局,顾全所有人!!”狠狠推开轩辕,夜语昊第一次有着失控的感觉。 “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轩辕暴怒不下于他。“我们呢?!你宁可顾及那群陌生人,也不为我们这些真心牵挂着你的人着想?!” “正因为他们与我没关系,我的伤害才不可原谅!” “你……”轩辕词穷,骂了声:“莫明其妙。” “是莫明其妙,但这也是身为人的最后底限。我可以抛开不顾,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根本不会有人来找我算帐的。可是,法理好逃,天网不可逆。” “如果朕说,你没罪呢?!” “举头三尺有神明。” “神明也不能定你的罪!” “为什么?!” “朕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无论是神是佛是阎罗,朕都会告诉他们,你没罪,没有人能定你的罪!真要定罪,朕愿代你领下!” 夜语昊身子一颤,几乎是自内心发抖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是不是也有谁说过了这句话?! 夜语昊目不转睛地看着轩辕,轩辕不退不避。迎着坚定激烈的目光,他慢慢地坐了下来。 是谁说过啊…… ‘……生死由命,都不是我们可以掌握的,那些人命也许是上天借着你的手,把他们送上应有的轨道。你无需为此自责。相信着自己的选择,放手干吧。如果真的会下地狱,我陪你去,我会告诉阎王,一切罪过我都愿意代你领,没有人能定你的罪。’ 是了,从湖边捡回自己,擦着湿滤滤的头发时…… 煌,这么说过! —————————————————— “皇上。”在宫中等候已久的祈世子一见轩辕,便迎了上去。轩辕挥挥手,先坐下来,饮了口茶,这才看向祈。 “东西呢?” 祈世子自轩辕回来后,就一直在察颜观色,但直到现在,还无法看到轩辕那种深深郁郁的目光到底是喜是忧是悲是怒,只得慢吞吞地自怀内取出两个玉瓶来。 小巧的玉瓶,不过指高。一个洁白如玉,一个红艳似血。 “这瓶,是醉断魂。”祈世子指着其中一个,犹豫片刻,又问。“皇上,你真的要……?” 如痴如醉,梦里断魂,名列天下奇毒榜首,绝对无解。 轩辕静静地看了会儿,目光复杂,沉溺、温柔、激昂、痛楚,尖锐的感情在他眸中作着斗争,上上下下翻腾不已。过了会儿,他不吭不响地取过一瓶,纳入袖内。 祈世子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将心继续吊在嗓子上。 “祈啊,你该明白……朕的独占欲是极强的……”微微忧郁地看着窗外,顿了片刻,他喃喃低语。 “你……不想劝劝朕吗?” 劝?!现在还有机会么?祈世子苦笑。“皇上并非临时起意,微臣自知无能推翻皇上想了十多年的执念。” “十多年么?”笑笑,轩辕叹气。“看来,真的该断了啊……” “只是,朕如何舍得……” 第十四回 天为谁春 窗外,艳阳烈烈,是六月的天。 略略计算,不知不觉,在燕云山庄已经住了五月有余,快半年了。 夜语昊倚窗看着面前的残局,原本清晰的思路,明确的走向,已经被一层薄雾笼罩住。 棋还是那局棋,人也还是那个人,隔了一层雾,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渐渐变得不确定。 他已经不再是旁观者了。 或许,在最初里,他就已经是局内人,只是为着自我束缚而强行易位成旁观者。旁观着他人的喜怒哀乐爱嗔痴狂,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棋子,将一切都完美地策划着。 太过完美的结果,却是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不可增减一分的棋局中,自己的存在已经失去了。 有心无心间,他默认了这种存在的状态,抹煞夜语昊这个独体的意义。 可是,轩辕再次将他强行拉入局内,逼着他再走了一局棋。这局棋,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生死相博,只是小小的执念对抗小小的执念,一步一步,逐渐也变得执着起来。 喜怒哀乐爱嗔痴狂,这次,轮到了自己。 相识少年的喜,面对轩辕的怒,回忆往事的哀,得解心事的乐。 爱、嗔、痴、狂! 爱嗔痴狂么……夜语昊轻叹了声,伸手一抹,搅乱棋局,立起身来。 ——窗外,艳阳烈烈,生机勃勃。 慢慢吐纳着,将经脉急乱的跳动平缓下来,胸肺间又是一阵空洞的溃散。这调息之法似乎越来越不见效了,他忍不住捂着唇,努力咽下倒咳上来的浓腥血沫。 “咳……咳……呕……” 急急自茶几上抓起汗巾,再次捂住唇,闷咳声中,一声干呕,细碎肉块随着逆血反冲一并吐出,数年前被强压下的伤势随着月前的新创一并复发,夜语昊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烛已经越来越短了。 想人生归纳起来,不过生老病死四字。大限在前,夜语昊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不甘! ——怎能甘心!!为何自己的人生回忆起来,尽是错恨难返?!辜负了太多人,伤害了太多人,自以为以一身了一身,恩怨相抵…… 错了,相抵的只是尖锐的怨,还有另一种,人性中光明温柔的感情。 暗羽对自己的尊崇,离尘对自己的怜惜,横波对自己的爱恋,随情、文书等人对自己的忠诚崇拜…… 还有少年时,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前,煌对自己的疼宠! 选择无帝,抹煞了自己存在的同时,也抹煞了他们对夜语昊这个人的好。无法承受,无法偿还,无法面对,刻意遗忘忽略了这些情。 如轩辕所说,他不断伤害真心牵挂自己的人。 能补偿么? 来得及么?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虽及时捂住,却不免溅落几滴于明黄色的袖袍上。 夜语昊抬起头来。 轩辕一身明黄色锦袍,静静地站在他身前。 —— 走在大街上,坠后的两人默默无语,唯有当先的少年不知情,正为夜语昊伤势复原可以出门,开心地连蹦带跳东张西望,没片刻手上就捞了一大堆玩意儿。 “小伊祁,往左走。”轩辕出声指点一下少年的错误方向,苦笑道:“别这么鲁莽。” 夜语昊瞄了他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遥注于少年身上,似乎当是身边完全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前进。 经过妙香寺,看着上方高大的红墙,少年好奇地在山门处探头探脑,转动手中已经玩厌的九连环。“轩辕,你就是要来这里?” 轩辕摇了摇头,始终不看身边之人。“再往左走。” 来到混元真人祠,再往前已无路,所以这次少年连问都懒得问,将两手吃得差不多的零食随手扔开,直接穿了进去。 真人祠后方,踏完108级台阶之后,是座小小的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见了三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径直离去。 少年眨了下眼,回头看看轩辕与夜语昊。 轩辕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牵着少年进入小庙,指着庙宇中供奉的小小神像。神像以玉雕成,光润妍洁,拂须而笑,面貌奕奕如生。 “小伊祁,心诚则灵,这是我们皇族历代供奉的神像,你能不能代朕,来祈祷昊的平安?” “我!”伊祁一呆,没想到开开心心出门,竟是被轩辕拐来坐禅念经的,一想要枯坐祈福他马上就要拒绝,但看了眼夜语昊苍白憔悴的脸色,淡定沉静的笑容,话语在喉咙间滚来滚去,小脸憋得红一阵白一阵,却是无法开口。 夜语昊静静瞧了少年一会儿,突然低叹:“轩辕,你也莫要为难伊祁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般无聊的事,你自己都忍不下,又何苦让伊祁来受罪。” “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留下来帮你祈福。”少年一听夜语昊这般说,马上就激动了起来,堵在嗓间的话语也不假思索地溜出了嘴巴。 等他省悟到自己说出什么后,实是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切断——尤其轩辕与夜语昊都露出满意的微笑时!! ……这一狼一狈,真是天作之合!!少年心中如是咬牙切齿。 ———————————————— 出了小庙的后门,又是连串石阶。轩辕与夜语昊再次慢慢地往上走着,两人都知目的地何在。 石阶尽头,一片方圆十里的空旷平面,似为人工削出,临东之崖,一座巨石傲然耸立,石上,笔走龙蛇,字迹傲慢横霸直溢言表,竖着四行大字 ——使河如带 ——泰山若厉 ——国以永宁 ——爰及苗裔 当年,汉高祖指山海起誓,大封功臣。 海誓山盟之下,却是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晃错受戳,周魏见辜。 夜语昊瞧着这块封爵碑,目中隐隐闪过一丝异色,走到碑旁,往下望去,崖壁如削,雾岚深重,远处江山万里尽列胸罗,艳阳下,皇宫大内那一片浓郁的金红,更是亮得要烧起来般。 轩辕走到他身边,一同望了下去。 “八年了。” “……是呐。” 夜语昊再次回头看向轩辕。这次轩辕终于不再避开他的目光,双眸炯然地迎接而上。 两人眸中,意外地平静,似是明了,又似是犹豫,彼此试探性地瞧了片刻,心中齐是悸动,也不知是哪个,先移开了视线。 轩辕清咳了声。 “我们要不要来再比一次?纸上谈兵。” 昊微一沉思,笑笑。“也好。”说着便衣裾一振,盘膝坐下,也不推让,直道: “仙人指路” 轩辕也随之坐下,凝眸沉思片刻。 “寒光积雪” “泾渭分明” “顽石点头” “沙场醉卧” “西窗剪烛” “指鹿为马” …… …… 你一言我一语,由开始的生涩迟疑到后来的不假思索,口中招式如练,一招接一招地往下念着。他们的武功早在数年前便已返朴归真,进入以意御招的境界,若真要拼搏,定是信手招来,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根本用不着任何招式。 但是,在八年前,两人都尚未到达这种境界。 当年,正是以一招‘仙人指路’起始,“寒光积雪”、“泾渭分明”、“顽石点头”、“沙场醉卧”……对搏三百零五招后,夜语昊重伤初愈真气难继,左手‘碎星灭日’七十九式变化在变化到七十八式时嘎然止住,轩辕一招‘天地回吟’,如星击长空,碎芒千万,不仅击碎了‘碎星灭日’的第七十九式变化,剩余的碎芒趁胜追击,攻破了夜语昊的护身罡气! 如今,经历过一场场悲欢离合,背叛算计,两人的心境都不一样了,重复那最后一战,到底有什么样的结局? 天地寂静不语。 “金戈铁马” “悲歌未彻” “星垂平野” …… 旧事重演,当日的情景不断重复于眼前,重复于脑海中,对方的一招一式,自己的一招一式,自时空长廊中信手拈出,默默数至三百招时,怦然心动。 “中州破局” 第三百零一招。直指中宫,中州破局。 难以自制地眨了下眼,目光投向对方,正好对方也抬起眼来,清眸相对,火光跳动,隐隐流动着激昂。 他会怎么做呢? “四面边声” 三百零二!四面边声力挽中宫,哀声久绝,其意为十面埋伏击。 轩辕舔了下唇,嘴巴有些干燥,或许干燥的是心。 “天道无亲” 三百零三。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以无有入无间,散,何御? 平静地念出,夜语昊目光持继看着轩辕,心中曾有的迷惘,在此刻的对望中,依稀已有了解答。 “挫、解、和、同” 三百零四招。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渐入无招之境。 轩辕调整着呼吸,目光坚定而不可移,心下,微微的苦涩,如流水不绝。 “……碎星灭日” 终于,念出第三百零五招了,念出同时,心下已有了了悟,知道对方会如何应对。 夜语昊眉不扬,目不眨,唇角,弯出淡淡弧度。 轩辕在看到夜语昊笑起时,也微微笑起,线条分明的薄唇微张,吐出四个字。 “——天地回吟!” 已经发生过的事,就没必要后悔。 选择,都是在当时就下好的。无论日后回想起来,有多少遗憾,多少自责,在当时,确实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 媲如他们的相识…… 媲如他们的相遇…… 媲如夜语昊遇上五毒教…… 媲如轩辕逸帝宫怀遗恨…… 媲如夜语昊接掌无名教…… 媲如轩辕逸咄咄再相逼…… 媲如武圣庄中剑倾天下…… 媲如封爵碑下天地回吟…… 媲如天下一赌同赴昆仑…… 媲如禁谷温泉巫山云雨…… 媲如翻云覆雨群雄折腰…… 媲如静坐幕后冷观其成…… 媲如风起雁荡重现红尘…… 媲如幽径孤琴同坠绝崖…… 媲如山河为局再起争锋…… 媲如离宫困龙五毒为侍…… 媲如燕云施计伤上加伤…… 媲如怒问前事得解心臆…… 轩辕不会后悔废了夜语昊武功一事,夜语昊也不会后悔这生命中曾选择过的苦难。 所以,就算时光能倒逆,事情能重来一遍,两人还是相信着自己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来。 夜语昊·高傲自负,不滞于物 轩辕逸·霸道自我,有仇必报 这样任性的两个人,无论走上多少遍,始终只能走上最初走过的路。 无关命运。 ———————————————— 轩辕看着目光炯然的夜语昊,心下一绞,竟是痛得厉害,下好的决定在见到那一色月白,迎风而立的清癯身影时,不知不觉又偷偷动摇了起来。 袖子内的药滑到了手心,又滑溜溜地溜回暗袋,手心隐约有些汗,大约为此才捉不稳吧。 夜语昊脸色更加青灰,他的内伤原本便重,爬了半天的山,山势虽然不高,内腑震动,对他而言却是比连云栈还难上。方才与轩辕比了三百招,说是纸上谈兵,却也耗了不少心力,此时脑海昏昏沉沉,只能勉强站着。 轩辕静静地瞧着夜语昊的异状,脚步动也不肯动。初夏的余晖昏洒在月白身影上,幻化炫丽光华,紫金、铜红、蒙蒙光影剪出片淡薄的形状,映入眼底深处,一纤一毫,重捶轰入。 朕,是独占欲极强的人…… 如果救不活你,朕宁愿亲手杀了你,也绝不让你死在朕以外的人手上!哪怕是死神! 薄唇抿得太紧,又干又痛,轩辕再次缓缓吸了口气,眯眼看看天色。黄昏已过近半,天际七彩迷离的晚霞已经渐渐被灰暗统一,灰蓝的天,灰白的云,灰红的霞。 “昊,再不下山,等下就要山路难行了……”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吧。 “我在等你一句话。”皱了皱眉,保持住神智,夜语昊心下也是作好决定,不再回避这个问题。“——你总不至是特别带着我到这里来远足踏青谈武论道吧。” “……朕就知瞒不过你的。”轩辕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瞧着瞧着,还是走了过去,一把扶住夜语昊,“忍不下就咳出来吧,在朕面前还要怎么?” “怎么?……”夜语昊还想装胡涂,但轩辕手心在他背后命门处一按,一道浑厚暖流直入,喉咙一阵搔痒,当真就咳了出来。但因为强咽着,咳得不干不脆,反而闷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瞧得轩辕咬牙切齿,直骂这人专爱自找苦吃,连现在都不忘伪装,偏又装得一塌糊涂,只苦了自己跟着难受。 “……反正我也是瞒不过你。”悄悄将手心中的汗巾塞入袖内,不让轩辕看到汗巾上的血痕,夜语昊亦是一叹。 抬头看了轩辕,那微怒,不敢苛同的目光,代表自己的努力再度白费。不知该说是沮丧,还是该说好笑心情浮上了他心头。但觉世上竟有此知己之人,虽是不怀好意,除了捉住弱点猛打,给自己带来痛苦外,很少带来别的 ——可是,回眸时,总能看到这双眸子,而且是深刻了解的眸子,却也何尝不是乐事。 顺着轩辕专注的目光,抹了抹自己的唇,并没有血迹——本来么,凭着自己的小动作,根本不可能留下破绽的。 手指划过唇,瞧着轩辕更加炽烈的目光,夜语昊觉得心中有一处地方,被悲伤所触动,微微刺痛时,身子却也热了起来。有件一直想作的事,不作不行了。 他突然伸手勾住轩辕的脖子,吻住他干燥的唇。 细细地舔着,慢慢地咬着,轻易地抵开有些僵住的双唇,试探地伸出舌尖,在轩辕双唇间滑动。轩辕置于昊命门上的手一紧,复又惊觉地松开,双唇下意识地微启。 心跳得不太稳……夜语昊昏沉地透过眼缝看着轩辕时,没想自己竟还有心思研究这个,不过又觉得这次不太一样,好象这冷静是故意装出来好转移心思似的,不由心跳更急更乱。那细微的刺痛也变成麻痹般的微熏,茫然而柔软。见轩辕闭起的睫毛近在眼前,细密覆着斜挑的凤瞳,不知为何,一阵心痛,不敢细看,急急闭上眼。 柔嫩的舌尖抵到对方的舌尖,若有若无一颤,交错而过,夜语昊辗转吸吮,噬咬着轩辕的唇瓣,存心避开轩辕那急切的响应,隐含恶意地逗弄着。 轩辕刻意平缓的呼吸急促起来,伸手用力按在夜语昊脑后,不许他再逗弄自己。 睁开眼,含着情欲的眸子近在咫尺。夜语昊心中一颤,双唇不自觉地让开了空隙,轩辕趁机一改被动,强硬地再次占领住柔滑禁地。 双方互争互夺,互不相让,让情焰几欲烧红了天,晚风吹过高岭上紧紧相拥的两人,也禁不住悄悄避开。 意识迷离中,感觉到轩辕稍微分开了会儿,正要睁眼,轩辕又靠了上来,双唇再次贴上。 颈项交缠,夜语昊叹息了声,无意反抗,再次为他放开关防。只是,这次,在唇舌交缠间,一粒丹丸滑入了他的口中。 夜语昊有些惊讶地睁开眼,轩辕只是固执地望着他,直直地,如以往一般,欲要看穿他真心的激烈炽热……还有,深深的痛楚。 丹丸在舌尖上转着,轩辕靠着他,只要他有心,随时可以将丹丸反抵回轩辕口中。 轩辕双唇贴紧不离不弃,也是在等着他的反应吧。 静静地看了轩辕片刻,夜语昊唇角牵动了下。 丹丸,滑下了他的咽喉。 轩辕手一松,袖内的玉瓶‘哐啷’一声,摔在石块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脸上,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只是用着一样专注的目光,浓浓密密的缠绕着夜语昊。 ——你,最终还是选择再次相信我?! 丹丸下腹,一股炽热猛然间拉扯着四肢百骸,身子明明烫得如火烩灸,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全身连动都无法动弹。 不受控制的鲜血一口一口溢出,沾满了月白色的前襟,却无法伸手拭去。夜语昊省悟到自己服下的是什么,一双清眸,不能置信地看向了轩辕。 轩辕的刘海在方才的耳鬓厮磨间散开,长发遮住眸中所有的情绪。 “祈求保佑大家平安无事……”打了个哈欠,少年换了左腿支着下巴,又道:“祈求保佑师父平安无事;祈求保佑大哥平安无事;祈求保佑伊祁平安无事……” 念了几句,心中莫名其妙的慌乱越来越强,让他几乎想跑出小庙。可是心中隐约记得,如果祈福一半跑开,似乎是不太好的事情,只有耐下性子继续修练如何将尖屁股坐成圆屁股。 天色越来越暗,之前还是夕阳无限好的美景,现在却是层云云集密布,一片浓黑,明明是夏季,风却极大,呼啸来湿润的腥气,大约有一场暴雨要来临。伊祁不由担心起,如果不能在下雨前赶下山,师父那身子再被雨一淋,只怕要大事不妙。 夏季的天说风就是雨,伊祁才如此衬着,一道霹雳打下,轰然声响,才聚了半刻钟的乌云马上就转为大雨,雨珠又密又急,道道白线砸在门前的土地上,溅出土黄色的水花。这下伊祁再也不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事,一把跳了起来,扯下一旁早就钻研好的布幔,草草一卷便往外冲。 冲到门口,大风吹起雨腥飞拂入庙,天地朦胧灰白,却有锦黄色的人影,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雨水打在他身上,被护身罡气挡开,并没有实际沾上。他头发微湿,沾在颊上,益发的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只是眸子被刘海半压住,一片幽冷。 身后,不见了那道一同上去的月白身影。 少年站在门口,半身落于风雨间,手中布幔掉落。 雨滴一道一道,晕湿了柔黄的布料。 ——一早便存有的预感,此时终于成真。 焦燥、烦乱、悲伤、愤恨……负面的情绪占据了少年的胸腔,让他想大吼!想吟啸出声!想在这惊风密雨中,嚎啕出声! 雨水不断地打在脸上,冰冷又火热,少年身子不断颤抖着。 夜语昊,你说你不会骗我的 ——你再次对我失约!!! 七月十八 丙辰日 皇城·皇宫·养心殿 “皇上,听说是您下令召红袖回来?!”祈世子风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连礼也不行,直接质问:“你疯了?” 轩辕没有回答,倒是立在一旁的伊祁狠狠瞪了他一眼,将轩辕批好的习题拿起细看。 ……这两人怎么突然变得一样的阴阳怪气……祈世子在内心咋了下舌,继续抗议。“红袖好不容易将李陵文说动,正要打铁趁热,你这一召回,不但前功尽弃,还给柳残梦可趁之机……你你你——” “你什么你?不召回才真会变成笑话。”轩辕心情一直不曾见好,再被祈世子这般不识趣地指着鼻头,当下勃然大怒,啪地一声将朱笔放下。 祈世子缩了缩脖子——惨,撩到逆鳞了。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虽然昊帝座已经去了……”说到这,脖子一凉,感觉到两股杀气,“咳,走了。不过伦王之乱可还没平息,尤其伦王与齐王搭上线……” “伦王早已死了。”按座而起,轩辕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震得祈世子晕头转向,不知其所以然。 “这……什……什么时候的事?微臣怎么都不知道?!” 轩辕眉头微微皱起,转身向外走了出去。到门口时,丢下三个字:“半年前。” 半年前?! 祈世子一算,脸色陡变。 半年前正是轩辕遇刺,天下群雄云集雁荡之时。当时他们为了解决隐患,钓出伦王,不惜以轩辕为饵,最后兵困玉漫山庄时,却功亏一溃,被伦王逃了。 如果伦王真的在当时就死去,那现在这个伦王就是假的了?! ——这样的确也可以解释伦王重出之后,只信任着那塞外来客,与心腹们产生了疏离的原因——众人只会当伦王被出卖过,一朝蛇咬十年井绳,不敢信任心腹,而不会怀疑到这个伦王是假的。其后的一行一动莫不是顺着周围的变化而行,利用着时机,利用着众人的反应,推波助澜。 那段时机里,有谁能将时机利用得这么好,将所有人的心思都操纵在手中,连自己都无法察觉出不对! 在能理智分析之前,便已知道答案。祈世子但觉一阵激烈的战栗颤过,周身都起了寒战,指尖一阵阵发麻。 柳残梦远在塞外,消息难灵,指挥不便,中原能做到此事的—— 想到那温润如玉的笑容,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亦无下属助阵,孤身一人,却一步一步将所有人再次引入局中,在幕后暗自操纵着这场天下大变的青年,祈世子在战栗的同时,心中兴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突然能明白,皇上为什么想废了那人的武功。 “夜语昊啊,你到底能作到什么程度?!” 声音在寂静的养心殿内回响,宫女太监们不知所以地抬头,看着喃喃自语的祈世子仰天一笑,笑容中,竟有丝无奈。 尾声 婉转曲折的乐声在小山谷中徘徊低吟,悠悠荡荡,悠悠荡荡,轻易就融入了人心。 独坐树枝上的青衫人耳朵一动,突然收起箫,乐声猛然中断。他低头往下望着。“是你。” 树下的青年一身月白,消瘦而憔悴,眸子却亮若晨星,光芒内敛。他微微一笑。 “虚夜梵,我的第三个请求虽然已经用了,但执行的时候还没到达,我可以更改这个请求吧。” 青衫人沉默片刻,手中竹箫一转,淡淡提醒。“在雁荡,可是你亲口说,你若重伤将死,我绝不可以再次救活你。这正是你的第三个请求,三诺已毕,无须多言。” “可是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并未重伤将死,这个请求还在有效期内,我可以要求更改。” 青衫人眯起眼,打量着夜语昊。 “意思是,你现在不想死了?” “是的。” “为何?” 夜语昊呼吸一滞,抿唇沉默下来。 青衫人也不催促,背靠在树杆上,闭上眼。 “……如果非要说个理由,那就是三年前你说过的那句话: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性。”夜语昊慢慢地回答。 他消瘦了许多,虽不到形销骨赅,却也是弱难禁风。原本,瘦成这样的人,应该是给人凉淡凄惨的印象,但他一身高傲凛然,却更衬出眉宇的清奇俊美。 青衫人并没有睁开眼,闻言轻轻一笑。“你终于听进心里?” “因为,活下来好象不是那么糟糕的事,反正不会比现在更惨了。”夜语昊亦是一笑。“而且,我还想看着那些人……” “那些人?”青衫人睁开眼,挑了下眉。“那个喂你服下千叶回天果的人?” 夜语昊心一跳,虽知青衫人语出无意,但与事实太过接近的问话带起回忆,让他脸色微赭了下。“还有一个坏脾气的少年……我还想见一个抱琴的黑衣人,一个拿羽扇的白衣人,一个专门做怪药的青年,一个长了白发的红衣人,还有一个娃娃脸的少年,如果可以,连那个笑得很老实的蓝衣人我也想再见见……” “够了够了,你还有这么多人放不下,自然是不想死了。”青衫人头痛的打断他的话,“所以倒霉的是我了。” 夜语昊听着抱怨只是一笑,不予置评。 在青衫人跳下树时,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在秦岭吹箫引凤,对那只被钓上的凤感想如何?” 青衫人在半空中真气一滞,落下时一个踉跄,跌了两步才立稳身子。 哎呀,自己出卖了他的事果然还是被知道了。 这样自己的抱怨岂不是变得很假了么? 要不要弄假成真,干脆不救这小鬼——青衫人心中如是忖着。 抬起头来,却见夜语昊已转身先走,方才对话时一直没感觉,此时看着瘦削背影,只觉万分萧疏,紫眸注视片刻,微微一凝,忍不住问道:“以后呢,你不回他身边?” 稳定的脚步一顿。 青衫人等着答案。 良久之后,只有一声轻叹。 轻叹落地无声,很快就被风卷走。 —————————————————— 手中握着透明的血玉,是伦王指挥下令的最高凭证,绪罗玉令,也是伦王从不离身的佩饰。 在轩辕放离夜语昊不久,祈世子就收到这块血玉。他顺藤摸瓜,终于将一切原委弄清——原来,当日他们的确是困住了伦王,伦王心性高傲,在走投无路下,于密室中横刀自刎,本来要找伦王合作的那两位塞外来客被重兵所阻,来迟一步,只见到伦王的尸体。 其后,他们带走伦王尸体,想用易容之术来作个假伦王,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夜语昊寻上了门,也不知夜语昊使了什么手段,让他们答应了与他合作,甚至几近沦为下属的地步——这点从夜语昊远在京师,双方却能配合的天衣无缝,甚至在夜语昊重伤时,伦王那方也不敢趁机自作主张便可知——而轩辕想来也是从这一点上发现了不对。 “皇上,你将千叶回天果给了昊帝座,真的不后悔么?” 解决了伦王之乱,看着脸色郁闷了好久的轩辕,祈世子决定直犯龙颜。 轩辕托着腮,因为内乱已解决,手上批奏大大减少,正闲极无聊钓鱼中,闻言,嘿了声。“他即已不想死了,朕留着他作甚?好让大家变生腋下么?武学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荒废了八年,纵使恢复了武功,又能怎样,没有一段休养,休想回到当年状态,更不用说赶上朕——这般顺水人情,朕不作又更待何时。” 祈世子发誓自己若会信了他这话,就认他当爷爷。 “连御医及独孤离尘都束手无策,皇上真信昊帝座能平安无事?” “这世上有能力杀得了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若不想死,就一定有办法活下来。”轩辕探头看了看水中的浮标,随口应着。 “皇上相信他一定会活下来?” “朕说过了。” “那皇上为何要放他龙归大海?当初说着绝不可以让他服下千叶回天果的不正是皇上?!”话锋终于转入重点。 当初?有吗?……对了,三年前好象有过这个对话——轩辕咳了声,发现自己掉入陷阱——用此一时彼一时好象说不通吧。 回过头,祈世子难得现出担心的目光,让轩辕无奈一笑。 “祈啊,鹰是困不住的,更不用说是一只龙。” “然后?”祈世子抿唇等着皇上的下文。 沉默片刻,轩辕似在措辞,又似在回忆。“你该明白,朕与他,可以相知,可以相惜,甚至可以相恋。但却是不可以相守的——他不可能留在朕的身边,朕也无法放下皇位随他而去。 朕与他,是两道平行的线,偶尔交错,却永远没法融为一条线。” 祈世子闻言无语,他知道轩辕说的是实情。太过相似的两人,如果身上没有那么多背负的话,他们会是最好的情人和知己。可是,他们都不是只顾着一己之私,置大事于不顾之人。所以,相识,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的悲哀。 可是他不懂,以着轩辕的霸道自我,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情,何以会如此轻易的放开夜语昊。 当初,轩辕拿起的是那瓶醉断魂,他也以为,以轩辕那燥动的不安感,激烈的独占欲,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是宁可杀死夜语昊,也不会放他走的。 最后,皇上还是换回了装着千叶回天果的白瓶。 “皇上,你真的不后悔?!”祈世子第二次问,也是最后一次问。 轩辕看着祈世子。 祈世子紧紧地回望轩辕,屏息等待——只要皇上表现出一丝犹豫,一丝后悔,哪怕面对的是天下第一人,又或此举会让原来便动荡不宁的武林再起风云,他亦会出手,将龙再次困入离宫——身为帝王,有他不能触犯的禁忌,那就让自己这个下属来做吧。 轩辕叹息了声,放下手中钓杆,微微一笑。 “后悔自然是后悔的,可是,比起朕的后悔,更重要的是,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事……” —— 风卷残云,卷来枯萎的书页,峥嵘岁月里的传说谢幕了。 迎着秋风,踏着落叶,树下的锦衣青年微微一笑,笑中含威,十分傲气,却又有些寂寞。 在遥远的青城之颠,也有人在微笑,白衣青年笑得淡然,笑得孤傲,同样,笑得落漠。 一 生 一 代 一 双 人, 争 教 两 处 销 魂 相 思 相 望 不 相 亲, 天 为 谁 春 ——全文完——